【文璞】三姨(散文)
一
在乡间小道穿行,沐浴着轻轻柔柔的风,像划过一叶扁舟,缓缓穿越记忆,忘了时间,却忆起了往事。天空蓝得纯净,像深邃的大海一样。我呼吸着鲜净的空气顿感心旷神怡,整个人瞬间鲜活起来了。
嗅着淡淡的野草香,忽而道东追蝴蝶,忽而道西拍五彩缤纷的野花;我已被满目翠绿绑架了,被斑斓香纯的野花诱惑了,雀跃得像一只出了笼的小鸟。
没有高楼大厦的阻隔,没有车辆喧嚣的尘土飞扬,只有绿油油的农田一望无际,不远处的小村庄似乎成了点缀,此时屋顶上升起了袅袅的炊烟,好似一位身穿白纱的少女在翩翩起舞,令人浮想联翩。不知名的庄稼在耀眼的阳光照耀下蓊蓊翠翠。我抚摸着形态各异的叶子,闪闪透着灵光,如此纯净,如此空灵。我的心胸似乎也变得宽广起来了。
二
“静儿,来家吃饭啦。”我正张开双臂陶醉在这广阔的天地中,忽然听到三姨爽朗的喊声。
我回头答应了一声,立刻跑过来。“这丫头,这么喜欢农村,住下来别走了。”三姨宠溺地数落着。
我赶快搂着三姨瘦弱的肩膀轻轻摇晃着说:“好好好,不走啦,留下来陪你。”
然后,我拉起三姨那双粗糙满是老茧的手进屋。刚进屋,一股浓浓的果香扑鼻而来,单见土炕上摆了一钵红亮的樱桃,那是我从大连带来的,还有一钵橙红色的杏子,太诱人了!我一屁股坐在炕上,抓起一个橙红色的杏子张嘴就咬,“噗!”一股汁水喷了出来,滴在了我的衣服上。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又抓起一个杏子继续大快朵颐。“这丫头,猴急猴急的。别吃那么多,一会儿吃饭啦。”妈妈在一旁拽了一下我的衣服说。
“太好吃了!我再吃几个,少吃一口饭。”我吐舌头给妈妈做了一个鬼脸,舔了舔手指头。
“慢慢吃,咱们家院子里的树上还有。哎呀,真羡慕二姐呀,有两个这么贴心的小棉袄。”三姨递给我一张纸巾,一脸羡慕地望着妈妈。
每年六月,当麦黄杏成熟的季节,妈妈就开始张罗去看望三姨和三姨夫,然后住上十天半月,妈妈准备大包小包的东西就得好几天。十几年前去的时候,总是带一些我们替换下来八层新的衣物,我偶尔会买一套新秋衣秋裤让妈妈捎去。渐渐地,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富裕了,农民的政策也越来越好了。最近几年,妈妈的年龄也大了,我经常陪着她去看三姨。因为有了互联网,只要有电有网,我在哪里都可以工作。妈妈依然是大包小包地准备着,里面不再是衣物,而是蔬菜水果、干果糖果,甚至妈妈倒腾好几个菜,做成半成品带着,中午的这顿饭基本上都是我做的。偶尔,我打趣地说:“亲妈呀!你这可真的是去看你亲妹妹呀。”
我妈就会白我一眼说:“你还不知道你三姨啊,每次去如果事先告诉她,她都会提前一天骑着自行车,骑好几十里山路到集市上去买很多蔬菜水果回来。”
“嗯嗯,三姨就是这样热情好客的人。对了,三姨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在农村的土路上骑自行车确实不安全呀。”
“我会选择在这个季节去,就是她自己院子里种的蔬菜渐渐成熟了。偶尔有沿街串巷敲邦子卖豆腐的,你三姨就会买一些豆腐、豆腐卷、豆腐皮冻在冰柜里。我再准备一些,这几天她就不会那么匆忙和劳累了。”
我点着头不禁感叹,妈妈选择这个季节去看三姨是有深意的。我们坐着大客车,两个多小时就到达皮口客运站,然后打一个出租车十几分钟就到三姨家门口。这时,总能看到三姨翘首以盼,笑容满面地出来迎接我们。
妈妈兄弟姐妹八人,只有三姨,还在乡下老家生活,如今已经古稀之年了。每每想起寒冷的冬天北风呼啸、冰天雪地,三姨在院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拾草生炉子、烧大铁锅取暖、煮饭,而我们住在有暖气的楼房里享受生活,都会隐隐地心疼她。其实,三姨原本也可以;然而,这就是生活;或许,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三姨是六八界下乡知青,或许是命运使然,本来是大连城市姑娘,兜兜转转,在农村艰辛地生活了五十多年,尝尽了生活所有的酸甜苦辣咸。即便这样,我们从来没有听三姨抱怨过命运不公,而是淡定从容地把生活过得有声有色。在我耳边回响的总是她爽朗的笑声。
人生,或许就是一个选择的过程。
当初下乡在大连近郊的安波插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之后全国一浪接一浪地掀起了大规模的上山下乡运动。三年后三姨本该回到城里,政府会给安排工作。可是,当时她的妈妈(我的姥姥)都响应国家号召,带着其他的孩子来到了皮口农村老家,三姨不愿意跟家人们分开,还是选择去了皮口。当时刚好到了适婚年龄,顺其自然地嫁给了隔壁家中农的儿子,顺理成章地我们就有了三姨夫。从此注定了三姨的一生都让我们心疼。
当所有上山下乡的人可以回城的时候,三姨因为嫁给了当地的农民难回城,而且那时她已经是两个儿子的妈妈了。
而那些屈服于返城诱惑的,真的有不少抛弃了“糟糠之妻”。也有头脑灵活的,靠办假离婚回城的,这其中有一部分没有再去领复婚证,依然携手到老的,也不乏抛妻弃子的。
直到某年,新的政策来了,主要针对的就是当时与农民结了婚没有返城的知青,现在可以就近安排工作了。三姨思来想去,觉得还是男人应该抛头露面挑大梁。最后,把去企业工作的名额让给了三姨夫。没有工作的三姨,每天只能够安心地在家里种种地、养养鸡鸭鹅狗,照顾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睡,与街坊邻居相处融洽,互相帮衬。
国家对下乡知青返城政策在摸索中不断地改进,这次的政策是,在农村落户知青的孩子可以返城给安置工作。我的两个表弟恰好都适龄,都回大连分配到了工作。三姨理所应当地跟两个孩子一起回了城,以便照顾两个儿子的生活,刚好租的房子离我姥姥家不远,这样还可以时不时地去照顾她的爸爸妈妈,帮忙洗洗涮涮。
三姨夫依然留在老家那里工作,可能担心夫妻生活分开久了被三姨踢了。三姨夫在单位办理了停薪留职,来到大连找临时工作干了几年,全家人其乐融融的,过了几年幸福舒心的日子。
三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不幸还是降临在这个刚幸福了几年,正在憧憬着美好未来的家。三姨夫有一次在装卸货物的时候,被上面掉下的重物砸在颈椎上,当时就昏死过去了。经过医护人员的抢救,醒来以后,被告知颈椎管砸扁了,压迫神经造成下半身近乎瘫痪,如果不手术治疗,将会终生坐在轮椅上。但是,手术的风险很大,也不能保证手术之后不瘫痪。当全家人包括我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想尽了各种办法,什么保守治疗,什么牵引,什么正骨,什么按摩,可是谁都不敢做主签这个字。一个男人在壮年的时候将会终身瘫痪,那是一种什么感受?最后三姨夫自己签了字,手术治疗。西医手术,在这里不评论中、西医关于骨骼的治疗到底哪个更好。我只说结果,直到如今,三姨夫再也没有站起来。
庞大的医疗费和术后康复等一系列的费用,三姨一夜白了头。她不想拖垮刚刚工作、生活趋于稳定的两个儿子,跟三姨夫商量之后,毅然决然地选择回农村老家生活。决定之后,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电联皮口老家曾经的老邻居,邻居说有一处简陋的土砖房,已经好几年没人住了,售价一万块钱。这突如其来的遭遇,让原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一夜回到解放前。最后东拼西凑了一万块钱,买下了这处摇摇欲倒的土砖房,一住就是二十年。
当把破烂不堪的屋里收拾好,把三姨夫安置好之后,三姨就开始规划跟房屋占地面积差不多大小的庭院。清理了杂草丛生一片荒芜的院子,种点什么好呢?
老话说:“桃花开、杏花落。”果树里面开花较早的莫过于是杏树。杏花粉嫩娇艳,惹人喜爱。在早春二月寒冷的天气之中怒放,她是春天的使者。杏树不仅开花早,果实成熟也是较早的,就在麦收时节杏子也开始逐渐成熟了,杏子就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麦黄杏”。
当三姨把一棵齐腰高的杏树苗种下之后,笑着对三姨夫说:“当这棵杏树开花结果的时候,你就康复了。就会像之前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一样了。”
岁月匆匆,三年的时光,转瞬即逝。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无论春夏秋冬、严寒酷暑。三姨夫都在自制的拐杖、扶手上做康复训练。三姨在院子里种了很多种蔬菜。之后三姨夫办理了病退,有了微薄的退休金。两个人生活在农村,节俭一点,日子也算自给自足了。
那年的早春二月,院墙边上那棵杏树的枝条上鼓起了红色的花苞,坐在屋檐下晒太阳的三姨夫隐约看到,喜得一边喊在外地做饭的三姨,一边柱着拐杖拖着麻木不仁的双腿就要去看个究竟。
三姨赶快拽住三姨夫的胳膊说:“你先等着,坐在这儿,我过去看看。”三姨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早已与三姨齐肩高的杏树前,在几个枝条间反复察看,果然,三姨顿时喜极而泣。回头看看,已经可以拄着拐杖慢慢移动的三姨夫,相视一笑。
不知这相视一笑饱含了多少深情和辛酸?
三姨赶快把这个好消息打电话告诉了妈妈。在那年六月,麦黄杏成熟的季节,妈妈去看了三姨和三姨夫,妈妈聊起这一段儿的时候,还忍不住舔了舔嘴角。“那棵杏树就结了三个杏子,一个有乒乓球那么大。只见果皮光滑,果肉饱满;果色是诱人的鲜艳,杏黄被绯红涂满了大半,足够养眼;沁人心脾的果香,是那种唯有成熟杏子散发出来独有的香甜气息,足以令人陶醉。这三颗果子简直就像一个小小的艺术品。
你三姨双手捧着这三个成熟的杏子,就像捧着什么圣物一样。满脸堆笑,那神情就像喝了花蜜一样。捧到屋里,双手伸给在炕沿一边坐着的三姨夫看。三姨夫伸手拿起了一个杏,举到眼前,左瞧瞧,右看看,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喜不自胜。不知道在你三姨夫眼里看到的是不是希望?然后,你三姨递给我一个,她自己留了一个。我们都没有像孩子一样,拿起来就咬,而是再次嗅它的芬芳,再次欣赏它的颜值。然后放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口,酥软香甜又爆汁,令我至今回味无穷。这些年也吃了很多次杏子,肯定有比这更美味可口的,可是,只有这一个吃出了别样的感觉,令人念念不忘。”
四
三姨爽朗的笑声在屋里回荡,穿透力极强。有时候三姨夫也会打趣地跟妈妈说:“看你妹又在傻笑。”我妈妈立刻会怼他一句:“对,我三妹就是傻,不傻,早把你扔了。”
在闲聊天的时候,三姨有时候会摸着我的头发说:“你一个人养一个儿子也不容易,以后别给我捎钱,捎衣服什么的。”
“哎呀,三姨妈。如果你在大连生活,过年过节的,我还不是一样去看你。”我拉着三姨那双粗糙满是老茧的双手撒娇地摇啊摇。
这时,三姨就会转头看着我妈妈,一脸羡慕地说:“还是二姐有福呀,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两个小棉袄,多疼人爱呀!哪像我生了两个秃小子。”
我赶快抢过话头说:“三姨妈呀,我的两个表弟,都没用你烦心,娶媳妇结婚生孩子,你样样都没操心。他们俩日子过得不是挺好的。”
“对对对,这大俊、二丑真没用我操心,也挺有出息的。我知足啦!”
三姨似乎没有实质性地太操儿孙的心,可是在三姨夫身上不知被虐了多少次心。某年冬天,大雪纷飞,寒风凛冽。三姨出了院门在旁边的草垛上抱柴火回来煮饭。刚抱进院子里,一股强烈的阵风吹来,三姨一个趔趄差一点摔倒。双手架着拐杖,倚靠在门口的三姨夫看到此情此景,本能地想伸手去扶一把。心有余而力不足呀!这个动作酿成了大祸,三姨夫重重地摔倒在门槛外,雪上加霜呀!三姨扔下柴火,拼命地想把三姨夫扶起来,真扶不起来呀,此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零下二十多度,汗水浸透了三姨的衬衣。最后,在邻居的帮忙下把三姨夫抬到屋内的炕上。从那以后,三姨夫只能坐在自己自制的轮椅上了。之后的几年,再去看望他们老两口,每每抬头看到吊在房梁上的两根软布绳子,我都鼻子一酸。是不是应该猜到了?这两根绳子,是三姨夫每一次从躺着要坐起来时的扶手。
突然想起那句:“生活虐我千百遍,我待生活如初恋。”
三姨和三姨夫在农村足足度过了二十个寒冬,去年的冬天是真冷啊。三姨的两个儿子回老家过年,屋里烧着炉子,烧着火炕,烧着土暖气,才有三度,哥俩心疼呀!反复地跟老两口商量,甚至哀求。让他们搬回大连一起居住。
终于,在今年开春的时候,她两个儿子在他们同一个小区附近租了一处一室一厅的楼房。我和妈妈去给三姨温锅的时候,三姨夫还在一直絮叨住楼房不方便,城市空气也不太好,我跟表弟眨了一下眼,其实我们都知道老两口是心疼房租钱。
其实,我好想问三姨当初的选择有没有后悔过?可是我怕戳疼她那颗柔软的心。我也好想问我那两个表弟,没有父母的帮衬,全凭自己努力打拼,闯下现在的天下,有没有抱怨过?可是我怕戳疼他们那颗看似坚强的心。
看着三姨和三姨夫不离不弃,相守一生。我瞬间领悟。傍晚,我故意去水果超市买了二斤橙红色的杏子,细赏果色,细嗅香甜,细品味道。我不禁展颜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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