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缸炉烧饼(散文)
在石家庄红旗大街正南大约十五公里的地方,元氏县境内,有个殷村,红旗大街与衡井线在这里交汇,就在其交叉口东不足百米的路北,有一家享誉省城的驴肉馆,叫做“因村顺路驴肉馆”,那里驴肉的味道没说的,那叫一个香,可我更喜欢其门前的缸炉烧饼。
缸炉烧饼,顾名思义,烤烧饼的炉子是瓦缸的。我小时候见过,瓦缸去了底儿,缸内壁用胶泥拌和沙子烫了炉膛,缸下烧干柴炭火,烧热了炉膛,那烧饼的白面剂子就贴在膛壁上,一刻钟的光景,连烘带烤,烧饼黄熟。新出炉的烧饼是长方体的。正面,焦黄里略带烤糊了的红晕,鼓鼓囊囊的,像是充气的荷包,粘在上面的白芝麻也粒粒饱胀,如烤焦了的吐鲁番葡萄籽;贴缸壁的一侧是背面,连烤带烫早已成了糊焦焦的锅巴,散发着焦燎的麦香。咬上一口,外焦里嫩,麦香混合着油香、芝麻香、炭火香一起刺激你的味蕾,再夹一筷子酥烂了的驴肉和软糯的焖子到嘴里慢慢嚼,嗯——,那味道,什么样的美食可以媲美呢!
缸炉烧饼是烤熟的,像新疆的地坑烤馕,是区别于吊炉烧饼吊装的炉子而命名的。不过,我们这里都没人叫它烤烧饼,而叫“打烧饼”,具体为什么称之为“打”,大概就跟买酱油被称作“打酱油”是一个道理吧。而今,打烧饼已经不再使用瓦缸炉子,瓦缸早已不是寻常百姓家常用常见物什,因而都改用白铁的筒子了。面剂子全部用小麦面粉和面,小麦面粉俗称白面,白面粉和面是打烧饼的关键步骤,也是烧饼各种风味的秘密所在,其配用的油料、香料以及面的软硬程度,都直接决定着烧饼的味道与口感。
面剂子用擀面杖擀成一张薄片,然后提起两边向中间对折,再轻压呈荷包状,排放在案板上醒着,待前一炉取出,再贴进缸炉。案板上要涂抹少量的食用油,避免相互或与案板粘连。烧饼没有对折的一面是正面,要均匀地撒上一层白芝麻,这是打烧饼的必须,老辈子的俏皮话说:“烧饼没有芝麻,你算什么玩意!”可见芝麻的不可或缺。
炉膛基本上是直筒的,只在中间部位略显鼓肚。将面剂子贴到烧热了的缸壁上也是技术活,讲究稳,准,齐,净,牢,疏密有致,一次成功,粘歪了、滑落了、掉渣滓那都是大师傅的笑料,丢不起那个人。面剂子从缸壁最底层粘起,只要大师傅将胳膊探进炉膛够得着的地方,那就是底层;围着缸壁周遭粘上一圈,每一圈有十四五个,而后,在其上再粘一层,如是六七层到缸口;一缸下来百十来个烧饼,贴满为止,然后盖上盖子开烤。
烤好的烧饼要用铁铲子往下铲,再用铁笊篱接着,偶有芝麻粒或者碎锅巴掉下来,落进炭火里,炉膛一下子就迸发出鲜亮的火星子,于是油香麦香芝麻香又一起冲击了你的鼻腔。
广袤的华北平原是冬小麦的主产区,每年的芒种前后,正是冬小麦黄熟的时节,这个时候你就走到郊外,走到农村,放眼一望,满目金黄的滚滚麦浪,一眼望不到边,会让你联想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茫茫草原。然而,儿时的我并不明白,除了过年过节,我们一年四季三百多个日子里,为什么却很少能吃到叫做“细粮”的白面馒头?烧饼吗,那更是难得的点心,像饼干、槽子糕一样的稀罕。而且,吃粗粮的记忆一直可以追溯到高中毕业,上了大学,从农村走出来,走进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
但小时候的记忆里是有烧饼的。
我们村是人民公社所在地,公社有一家供销社、一家粮站、一家棉站和一家饭铺。饭铺设在村外马路边,为往来于县城的人们提供面条、炒饼之类的快餐,还有卤肉、烧鸡一类肉食,当然了,也卖烙饼、烧饼一类副食。不过,烙饼、烧饼除了拿钱买,还要再加粮票的,一个烧饼需一毛钱、二两粮票。粮票是一种纸币形式,其上的面值相当于粮食的重量,这样说来,一个烧饼估计得用二两面粉吧。那个年代物资短缺,粮食是国家控制的物资,得按一定的指标发放。城里上班的“公家人”吃商品粮,他们每月限量的口粮有的用《购粮证》配给,有的用粮票充当,跟工资一同发放。农村人直接从生产队分得口粮,不用粮票,因而,粮票在农村得驮着小麦到粮站去换,因为那粮票相当于细粮。每年麦收以后,能分到每家的麦子不多,非常金贵,不到年节或红白喜事,谁家也不会轻易动用麦子,因而谁也舍不得把那“金豆子”换了轻飘飘的粮票。粮站也允许用玉米换粮票,但需要一定比例折算,估计极不划算,因而,不到万不得已,谁家也不会去换粮票。也因此,粮票成了农村人很少使用的稀罕物。
记不得母亲让我去买烧饼的原因了,只知道那是一个北风呼啸的严冬,母亲把一角钱和二两河北地方粮票放到我手心里嘱咐:钱、票拿好了,买完就回来。我照办了。攥着钱票抄近路从小河沟爬上去,到饭铺的窗口,踮着脚,伸进手:买一个烧饼。窗口很小,我只能看到一个穿着油渍麻花白大褂的人的油渍麻花的白套袖,还有一摞烤得焦黄的缸炉烧饼,芝麻也是焦黄的。油渍麻花的套袖接了卷成筒的钱打开,问:粮票呢?没有粮票不卖的。
粮票?有哇,在里边。
白套袖又重新打开一毛钱纸币,翻看着:就一毛钱,不卖。
粮票丢了!我赶紧沿原路返回,爬过小河沟,又爬回来,几次三番。冬天的小河沟寸草不生,光秃秃的河岸、光秃秃的河底,还有呼啸着的、刺骨的北风。
母亲显然很生气,责问:怎么会丢了呢?你没把钱、票卷在一起吗?
卷在一起的呀,粮票就卷在一毛钱的外面。
卷在外面?有用小票卷大票的吗?
——粮票是一张又窄又短的小纸条,长不足两寸,宽也就两公分上下,比一角钱纸币小得多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是先卷好了一角钱,再将窄窄的粮票卷在钱上,然后紧紧攥在手心里的……
小时候的记忆是烫在脑髓里的烙印,深刻而清晰,而且一旦留下来,便不再可能被磨灭。至今,我依然觉得所谓细粮,就是馒头、烙饼、油条、烧饼之类,每次出门旅行,倘若需要带干粮,首选必是大饼、烧饼,却很少会想到面包、蛋糕、饼干之类洋玩意。
据说,元氏的烧饼是用驴油和面的,因而这烧饼才会自然分层,且松而不散,趁热食用,方能外表松脆,里层酥烂,香而不腻,即使是带回家里再吃,其香气虽然不再那么浓郁了,但其饱满的外形不变,酥脆的口感仍存。当然了,烧饼最好吃的还是刚出炉的时候,就着热腾腾的因村驴肉,那驴肉一定要切成大块的,一口只能吃一块,也不能只是驴肉,还要带上些驴满肠、驴闷子、驴槟子,酥烂外带Q弹,保你大快朵颐,唇齿生香。
缸炉烧饼是主食,是干粮,得辅之以汤饭,石家庄井陉、鹿泉一带山区多用羊杂汤,算是不错的配伍;正定、无极平原地区多配饸饹面,猪肉、羊肉的卤子都有,虽然味道淡了些,但也称得上美食。元氏这里配的是清水饸饹面。那面条需是挂面、龙须面一样的细丝,由白面掺和着荞麦面、绿豆面压制而成,煮熟了,捞到粗瓷大碗里,抓一把焯好的绿豆芽,再捏一撮小葱、香菜,然后滚开的清水注满一大碗,点上几滴香油便做得。香驴肉、缸炉烧饼、清水饸饹面,肉食、干粮、汤饭,干湿搭配,浓淡调和,绝了!
不要担心你会吃得撑了或者不够吃,因村顺路驴肉的伙计会问你要几人份,酌情卖给你驴肉。不瞒您说,我每次都是要多买几个缸炉烧饼带回来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