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进我家的时候，还没过满月。但它比同龄的羊羔个头儿都大，所以，我给它起名大顺。母亲说：“你都二年级了，该给家里做点事了。我买了只小羊，种儿挺好的，就由你喂养它，过年就可以喝羊奶了！”这样，我家的成员中，除了猪、鸡，又多了大顺。从这时起，我就开始分担家里贫寒的日子。
　　 在南院二门内西南角埋根柱子，借着西面、南面土坯垒的院墙，搭上几根横梁，铺上高粱结、旧油毡，再用灰泥上顶，地面上铺些干土和草沫子，大顺的圈就成了。
　　 我每天下午放学的第一件事，就是拿上镰刀、筐子，到玉米地、蔬菜地、坟头地脑、水坑沿上去割草；或上树，擗下槐、杨、榆等树的细嫩枝条，放入羊圈。一家人吃完了晚饭，洗涮碗筷的泔水，趁着热乎，就是大顺的稀饭了。那半盆泔水，也只是有点咸淡味，没几星油花儿和几口剩饭剩菜。但大顺，滋滋地喝光，天天很满足的样子。
　　 星期日，我就去放羊。我往羊圈旁一走，它就迎上我，“咩咩”地叫着，用力往外拽，恨不得一时飞出门口。出去放它的时候，我也带着镰刀和筐。草多的地方，我就把木橛子砸进地里，让它转圈吃草。我呢，趁机割草。小半天的功夫，大顺吃得肚子滚圆，我也割满了一筐草。
　　 正值“文革”，根红苗正的同学都加入了红小兵，每天破“四旧”，串家去砸盆盆罐罐。我因父亲有“历史问题”，没资格进行这样的革命行动，除了上课，就正好把精力放在照顾大顺身上。
　　 很快，大顺完全长大成型了，多半米高，四只蹄子浑圆漂亮，跑跳起来铿锵有力，发出清脆明快的响声；前胸开阔，脑门像镶着两个核桃一样突出出来，坚硬如石。它好像知道我放学的钟点，往往我没进门，就听到它洪亮的叫声;一俟见到我，它就拽直了缰绳，紧刨前啼。我迎面过去，它的脸就在我身上蹭来蹭去，好久不见的样子。
　　 为了让大顺更漂亮，我用条形的牛皮做了个笼头，拴在大顺的嘴上，又用红墨水染了一撮麻线，在大顺的顶部耷拉下来。它就像一匹骏马，精神抖擞，每牵出去，小朋友们无不羡慕得过来多看几眼。
　　 过了立秋，一把一把往家揪。这当然也是大顺最幸福的季节。一有空闲，我就牵它到地里，寻找丢下的粮食。大顺最爱吃的还是粮食，它咀嚼大豆、玉米或啃红薯的声音，嘎嘣干脆，音乐般优美。这也是我最劳累的季节。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不但要保证大顺一天的吃食，还要准备大顺一冬的草料。
　　 但因为乡亲们大都缺吃少烧，养猪养羊的人家又多，挖野菜充饥、喂猪喂羊、打草烧炕，是家家的事，这使得地里的草、菜，早成了紧俏之物，谁都抢着割;田头地脑的，往往像剔了光头一样。我就早下手，往远走。但也往往收获不多，甚至空手而归。这也是我现在见到成片的野草，没有人割，没有羊放，任其疯长的景象，就恨不得回到小时候，挥起镰刀，割它个天翻地覆的原因！
　　 我也就认识了好多好多草，哪些可以人吃，哪些是羊喜欢或猪愿意吃，我都了如指掌。马齿苋、藜菜、反枝苋、荠菜等，不但是猪的上等饲料，也常上人们的饭桌；而热草、谷友子、稗草、狗尾草等，则是羊们的最爱。
　　 劳动不仅仅创造财富，更可以让人增长知识。
　　 大顺过冬的另外美味，还有高粱叶子和红薯秧子。但这是生产队明令禁止的。看青（护秋）的，就专门盯着我们这些少年的犯规行为，逮着就狠狠地罚款，并通报全村。所以，我们长期和看青的打游击，在时间、区域、距离等各方面和十个看青的斗智斗勇。更多的时候，是被他们追地屁滚尿流，四肢被野草和庄稼叶子刮得伤痕累累，甚至流出鲜血。当然，有的看青的，有意网开一面，我们从心里边感激，就偷甜瓜、西瓜给他吃。
　　 把各种草、高粱叶子、红薯秧子一捆捆地背回来，摊开凉干，一摞摞地码成小垛，上边再盖上塑料布，就是大顺一冬的“口粮”了。
　　 几个月下来，大顺全然成了我生活或者生命的一部分了。听着它“咩咩”地叫声，抚摸它洁白光亮的皮毛，特别是看着它那好像专门送给我的亲切的眼神，竞感觉离不开它了，一天不见，心里就空落落的。同时，做着这些，我生出一种被需要的价值感，肩上多了一种沉重；觉得自己如果做得不好，就是在毁坏一个美好的事物，践踏一个美丽的情景。
　　 穷人家孩子早当家的真正意义，是他提前懂得了生活的艰辛，提前获得了生存的知识，特别是提前生长了担当意识。
　　 让我兴奋的是秋后，通过发情、配种，大顺怀孕了。我无疑担当起侍候“孕妇”的职责了。“过了年就生了，小羊卖钱，留一半给你上学用！”母亲和我说，我更有劲头了。为保持羊圈的暖和、干燥，我一周清理一次，找来软软的麦结，絮在里边；每到周日的下午，我就牵着它到大坑边、田野里，晒太阳、啃枯草；饮它的次数自然也增多了；有时，我还偷偷地拿几颗玉米粒给它。大顺的肚子一天天隆起，四腿也一天天笨拙起来。
　　 农历的二月中旬吧，大顺生产了，两只白绒绒羔羊，同时，奶下来了。奶头不大，但整个乳池像个柔软的面团，白里透红，涨得两只后腿直往外撇。两只小家伙各吮着一个奶头，前腿跃跪着，嘬得嗞嗞地响，还不时跳着前肢，用头顶撞着妈妈的乳房。大顺则回过头来，交替着爱怜地舔拭儿女的后身。一幅深情美丽的哺乳图啊！羊羔跪着吃奶，叫跪乳，据说，是小羊羔感恩母亲，生它养它，跪乳报答。羊羔感恩母爱，与生俱来。
　　 几天的时间，两只小羊羔，就满院子跑来跑去了。还欺负那几只鸡，轰得几只鸡嘎嘎直叫，满院子乱飞。有串门的大人小孩进院，它们就迎过去，又跑回来，围着转几圈，追逐一阵。好好可爱！
　　 我想起了大顺小时候的情景。如果我有能力养活，留下它们多好啊！但是，人手不够，过不去冬季，日子不允许。半个月后，我用独轮小车，推着两只小家伙，到集市上卖了，卖了13元钱。这在那时，可是个了不起的数字，八角二分一斤的猪肉，可以买16斤，买我上学用的笔本，两年都用不完。母亲兑现了她的诺言，给了我7元，又拿出两元，买了二斤肉，二斤豆腐，一家人在青黄不接的时节，空前地改善了一次生活。就连大顺和家里养的那头猪，也都从泔水中，尝到了些晕味。兜里装着钱，嘴里吃着肉，大顺它们母子分别时那依依不舍、相互拥靠的情景，我也就放下了许多。
　　 直接用于家里改善生活的，或者说大顺对家里的真正贡献，是卖掉小羊后，大顺持续半年多的羊奶的提供。这是我至今想起来都觉得香甜、滋润的事情。只要能吃饱、喝足泔水，大顺一天就能挤出三、四斤奶；要是能吃上点玉米、豆子等粮食，带它到外边转转，四斤奶也不在以下，奶的质量还会明显提高。
　　 羊奶，自然是我挤，一天分早晚两次。拿一个罐头瓶和一个更大点的小铁桶。挤满一瓶，倒在小桶里。大顺格外懂事，只要在那个点钟，我手拿瓶子一走近，它就马上把屁股掉过来，将两只后腿适度撇开，拉开叫我挤奶的架式。我就蹲下身，左手持瓶，右手握住乳头，拇指和食指一掐，合拢另三个手指，往下边撸边挤，“哗哗”，奶就线儿似地注入罐头瓶里，一股股带有膻味的奶香，热乎乎地串进我的鼻孔，我心里洋溢着一股股滋润，直到轮换着两个乳头，把羊奶挤净！这种收获的美好心情，不是亲身体验，是不会享受到的。
　　 这几斤奶，用途可就大了。
　　 父亲从小就身体不好，一生在外流离，没有干过农活，五十多岁的时候，国办教师的公职丢了，现在年岁全愈大，反倒天天下地，营养又跟不上，每天从地里干活回来，就霜打了似地。母亲就每次半斤、每天分早晚两次给父亲烧羊奶喝。半个多月的时间，父亲的脸颊就红润些，走路也明显有了劲头。父亲喝时，我就沾点光，也弄上几口。让我难以忘掉的是，羊奶烧开放到碗里，一股诱人的香味就散发出来；喝下去，香甜细腻，回味无穷；放一小阵儿，表面就起一层薄薄的皮，咽下后，还吧叽好半天嘴！还有，每次把羊奶盛出来，锅底会有一层薄薄的、嫩黄的嘎巴儿，铲出玉米粒大小的一团，放在嘴里，呵！更是酥嫩香甜得不愿意咽下！觉得天天有这样的东西入口，就大富大贵了！每次母亲烧开羊奶，我都抢着铲那点奶嘎巴儿吃。当然，在羊奶多出的时候，母亲也调剂出斤八的，匀着给家里其他人喝上半碗；我呢，因为养羊的功劳，又最小，可以多喝几次。那时的羊奶，绝对纯绿色，味道是现在难寻的了。
　　 羊奶还替代食用油，直接做饭使用。这可能是那时食品匮乏，我家的独创。做红薯面饸饹汤时，没有油呛锅，就撒点菜，放点盐，开锅后倒进半斤羊奶，味道就好多了；蒸玉米面馍时，放点羊奶和面，馍软软的，散发出一股奶香；把奶发酵放酸，用其和面，蒸出的馒头就又大又白又香。还有……
　　 巧的是邻家的一个嫂子生产，一时下不来奶。母亲就每天送过去一斤，让婴儿渡过关键的几天。邻家感激得送过来一只老母鸡，说让父亲补补身子！这样的事，总共有三、四次。母亲说：“大顺也是在积德啊！”这些小孩，现在，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不知他们的母亲肯未肯告诉他这段经历？
　　 再就是喂猪了。那时，几乎家家都养一两口猪，这是庄户人家零钱换整钱，来年和过年买化肥、油盐酱醋开销的主要来源。麸子、糠、野菜，天天老三样，猪们也就厌食，长得就慢。若放上点羊奶，就像打了兴奋剂一样，猪就疯了似地抢食吃了。母亲就每天打出一斤奶，分三次喂猪，把个猪调剂得到滚瓜流圆，年底可多卖一、二十元钱。
　　 地里的庄稼、碗里的油盐，也无不浸润着大顺的功劳。
　　 但却愈来愈不能保证大顺天天吃饱了，因为地里的草愈来愈少。它每见到我，就直勾勾地盯着，“咩咩”地叫着。
　　 有好几次，大顺肚子饿得干瘪，声嘶力竭地叫着，用力挣开缰绳，向我跑来。而我手头又没有任何可以吃的，就急得直叫，母亲就喊我……原来我在做梦！梦是心头想啊，我高兴着它的温饱，悲伤着它的饥饿！
　　 就这样，一晃几年过去，大顺逐渐地老了：四只圆滚滚的蹄子下端开了裂，走路缓慢了，白云般的皮毛变得灰暗，牙齿也发黄了，有时眼角里好像汪着一滴泪水。
　　 更让我揪心的是，大顺不得不和我家分手了。我这年初中毕业，该上高中了，要到十几里外的车轴山住校。家里没有人能够喂养它了。杀掉卖肉，谁能忍心？只有卖掉。
　　 无疑，这是一次无奈的痛苦的离别！算起来，大顺到我家六年了。六年里和家里人风风雨雨，做了这么大贡献，却住着简陋的羊圈，从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甚至经常吃不饱。而我，连为它送终的机会都没有了。这对大顺是多么不公平啊！
　　 在开学前的最后几天里，我就天天守着大顺，抚摸它，想办法弄点好吃的给它，到外边去遛它，让它多看看它生活了六年的地方。
　　 到了必须分手的时刻了！我知道，大顺因为上了年纪，走路困难，就特意借来一辆排子车，前辕后尾处挡上荆笆，从菜窖里破天荒地拿来一堆白菜稍放在车里。
　　 大顺一定是看明白将要发生的事情了。平时，每次我拔出羊橛子，它就欢快地往外拽，但今天，它往我身上一个劲地蹭，高昂起头，目不转睛地盯住我，闪烁着求助和不舍的光。一切表现都显得超常。我的心碎了！据说，山羊表面温顺柔和，其实是条硬汉，面对死亡，它就瞪眼相对，不求饶，不后退。现在的离别，它却这样表现，让我更加难过。
　　 “它不舍得走，就别卖了！”我冲旁边的母亲说。“肯定顾不上它，会饿坏的。卖到个条件好一点的家，它还可享点福。你上学，还要用这钱呢！大顺会听话的。”母亲很坚定。
　　 没办法，我把大顺一把抱起来，放到车上，拴好，拉上排子车，走出院子。母亲在后晃着手，大顺在车上一动不动，只是冲我叫着！一阵冷风吹过来，可我的眼睛热乎乎的。
　　 我没有勇气回头看大顺一眼，只在心里默默地说，就让我好好地拉你一段路，作为补偿吧！而这时，大顺小心翼翼地卧在车上，安然地吃着菜叶，一声不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