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桃花(散文)
桃花,有七十多岁了,她十几年前是那个样子,如今还是那个样子。不是岁月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而是过早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在许多人的印象中,她从来没有年轻过。
一张皱皮打褶的脸,额头上的纹路特别深,蚊子虰在缝隙里,都有可能在她的笑容里丧生。虽然她一生中快乐喜庆的事情不多,但咧开嘴笑的时候并不少。张开的嘴巴,早年露出她差参不齐、粘着黑垢的牙齿,这些年,牙掉了不少,连“大门”都倒了。与人交谈,操一口地道的山里话,因为关不住风,“俚俚罗罗”的,让人听不明白。她身上穿的,大多是别人送的旧衣裤,空空荡荡的,使她瘦弱的身材显得更加瘦小。有时扣子错位,衣服一边高一边低,又脏显得格外窝囊。桃花从做姑娘时起就没穿利索过,更不利索的是她的头发,蓬蓬乱像鸡窝一样,支棱出来的白发仿佛是未被污染的鸡窝里的稻草。
桃花出生在一个大家庭,兄弟姐妹七人,三男四女。她总序第四,女孩排行老三。父母种几亩薄田,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成人,到了都要成家的时候,父母无法可想,终日愁眉不展。
秋收后的一天,媒婆进了桃花家门。离大门口还有两丈远,媒婆就喊了起来:“有明家的,我来跟你们家报喜了。”桃花妈解放脚,矮墩墩的,听到声音,从灶间缓缓悠悠踱进厅堂,见是媒婆上门,慌忙招呼对方坐下,又端上一杯滚烫的开水,屁股搭在长凳上欠着身子,讨好似地看着媒婆。
媒婆与桃花妈年龄相仿,白白净净,一双大眼睛,两张厚嘴皮饱满、有血色;脑袋后面挽一个发髻,油光水亮。鼻翼下人中右侧卧着一颗黑豆样的痣。除了嘴皮厚点,一副典型的媒婆形象。村里人都知道她能说会道,凭藉拉郎配的本事,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在贫穷年代,让人羡慕嫉妒恨。
媒婆东拉西扯,切入正题时趴在桃花妈耳朵上鬼祟。桃花妈先是抿着嘴,不时摇摇头;继而睁大眼,一脸惊讶;最终拉着媒婆的手不停地摇晃,两个人面对面哈哈大笑起来。
媒婆那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桃花妈显然是被她说动了。
媒婆上门,不是男婚就是女嫁。这一回媒婆通吃,要说成两桩婚事。媒婆想好了先说什么后说什么,既要吊起桃花妈的胃心,又要击中桃花妈的弱点,最终要抓住桃花妈的心。媒婆先说桃花哥哥年龄大了,还打单身,应该娶媳妇了;再说王家有个女儿。年龄相当,长相适中,为人厚道,可以帮忙说合;然后透露娶亲行情,她伸出手比划着:彩礼要多少钱、办酒席要多少钱、置办家具要多少钱。桃花妈着急儿子的婚事,心结在于家里太穷,拿不出钱来为大儿子娶媳妇。听到媒婆说娶儿媳要那么多钱,惊得嘴巴茶缸大,一时收不住口,连连叹息。媒婆列出的开支,对桃花家而言,确实是个天文数字。桃花妈被吓着了,觉得为儿子娶亲更加遥不可及。
媒婆陪着桃花妈长吁短叹。她眉眼向下耷拉,脸部肌肉和嘴角向下垮塌,只有那颗黑痣不动声色。两个人面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媒婆突然一拍大腿,兴奋得站了起来,弯下腰,再一次趴在桃花妈耳根窃窃私语。
桃花妈眼睛睁得溜圆,脸慢慢舒展了,逐渐有了笑容。媒婆建议用桃花换亲,此言一出桃花妈顿时豁然贯通,终于“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桃花父母、长兄都是换亲的支持者,他们密谋了一阵,开始做桃花的工作。
同一个村子住着,桃花对那个换亲“对象”有所了解,她有过抵触,很不愿意就范。虽然乡下女孩憧憬过的婚姻家庭,缺乏浪漫的爱情,但依旧是有色彩的。她想象中的未来生活,与“那个人”从未有过瓜葛,她对“那个人”还曾不止一次嗤之以鼻。
父母和哥哥连劝带吓,桃花又因羞涩不好意思公开抗拒。加上她没读过书,对自己的人生大事拿不出主张,依靠她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与父母长兄对抗。
正当亲事紧锣密鼓地推进,桃花的堂妹私底下跟她说:“那个人(桃花对象)穿个鞋都踢蹋踢蹋的,话也说不清楚,怕是有什么毛病。你不能嫁给她。”听了堂妹的话,桃花脸上浮起一团红晕,却拿不出明确的态度。有一天,桃花母亲叫住她堂妹,严肃地说:“换亲的事你要打总建,不能打破。你不要再唆使桃花了,这件事要是办不成,你堂哥讨不到老婆,责任都全在你了。”堂妹很难堪,吐吐舌头,一溜烟跑了。自己还是未出阁的姑娘,掺和别人的婚事很难为情,从此再也不敢发表意见。
桃花家里穷,拿不出娶儿媳妇的钱;对方儿子脑子有毛病,没人愿嫁。所以,媒婆提出两家换亲,要在吊足桃花妈胃口后提出。桃花妈以为不花钱,为大儿子娶了媳妇,拣了便宜,了却了她自己的一大心愿,殊不知却陪上了桃花一生的幸福。从此,桃花被绑缚在这桩婚姻上,洐生并承受了几代人的苦难。
新婚为乡下姑娘开启了未知世界,男欢女爱使桃花和那个傻丈夫很快就有了两儿一女。短暂的欢愉过后,桃花才领略到嫁为人妇不只是忍饥挨饿,还要忍心吞声。她跟着傻丈夫受苦,还要受欺负。
桃花结婚后,两口子分家另过,与公公婆婆住在一栋房子里。婆婆见桃花家过得乱糟糟,经常指桑骂槐。有一回双抢,桃花下地抢收抢种去了。为给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做饭,傻丈夫手忙脚乱,居然把灶间的柴堆点着了。
中午时分,村子里十分寂静。桃花婆婆为公公送饭去了,不在家。见柴堆起火,傻丈夫“嗷嗷”叫着,既不知把三个孩子带出屋,也想不出办法将其扑灭。浓烟飘出窗外,引起邻居老人警觉。老人走进灶间,见状,一面指挥傻丈夫从水缸里舀水往柴堆上泼,一面站在大路上呼喊,乡亲们赶来帮忙,才没有酿成“火烧连营”的大祸。
婆婆送饭回来,看到灶间一地泥水,问明情况后窝了一肚子火,她不帮着收拾收拾弄点饭菜给儿孙们吃,反而寻到地里,对桃花破口大骂,骂她:“会生,不会养,不如一起去死。”
傻丈夫的颠狂,一阵一阵的。不发病的时候,呆头呆脑,家务事、田间地头的农活都无法独立完成。大儿子长到五六岁倒显得比他父亲更灵光,桃花长舒了一口气。
傻丈夫比桃花年长,四十出头就因疯病发作而丧命。那是一年春天,正当油菜花开的季节,傻丈夫逗戏池塘里的鹅,失足淹死。
死了丈夫,桃花带着三个儿女被婆婆赶出了家门,只能在哥嫂家的一间土坯房栖身。
用桃花换回家的嫂子,能干,吃的苦,大哥家的日子一天好似一天,但依然没有摆脱贫困。哥哥感念桃花为他换来稳定的生活,嫂子可怜那些有血缘关系的侄儿侄女,空出土屋给他们容身,另外还接济他们一些,帮助桃花把儿女拉扯长大。
桃花的几个孩子都没读书,直到大儿子出门打工,桃花才轻松一点,可以喘口气。原以为苦尽甘来,却不料更大的灾难潜伏在未来的岁月里虎视眈眈。
1992年,桃花的大儿子被指认为盗窃团伙主犯,判有期徒刑8年。
桃花的大儿子,王求福,两年前,不满16岁南下广东,在一电子厂打工。结伴外出的有七八人,都差不多大。原指望彼此有个照应,但同村的孩子时常捉弄他。求福没文化,接受能力差,反应迟钝,是同村孩子嘲笑的对象。工余时间在一起玩,他常做冤大头,仅有的零花钱被同伴榨取得一干二净。有一天下工后,他们又要求福买吃的,求福翻出口袋表示身无分文,大家起哄嘲笑他,这个一把那个一把的,把他推来搡去。
求福抱着头蹲在地上,待同伴的欢闹声跑远了才抬起头来。他撵上去,又保持一定距离。慢慢的他随同伴来到一铁路道口,求福远远看着。只见同伴有的拿出纲丝钳,有的扯出剪断的线头卷着电线,有的站在一旁四处张望……求福摸不着头脑,连大气都不敢出。突然,一声唿哨,同伴们四散而逃,愣怔间求福被铁路对面跑来的两个人逮住了。他们气汹汹地说:“等你们好久了,看你往哪逃?”
在派出所,求福供出了他的同伴,嗑嗑绊绊陈述了事情的经过,但当他的那些同伴被捉拿归案后,全部指认说,事情是求福要他们干的,他之所以远远站着,就是做好了逃跑的准备。经过甄别,首犯还是被揪了出来,被判了十二年。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作案,之前他们都瞒着求福,这回追追打打,他们想顺手把事给办了。他们已经作案多次,涉案金额挺大,给铁路运输造成的损失更大。他们盗取电线,剥出铜丝卖钱,比打工收入来得快。
判决书寄到家里,大家才知道求福犯事了。他远在千里之外服刑,大舅出钱陪母亲去会见过一次,才把事情的原委搞清楚。
求福反应迟钝,人老实,不敢做出格的事,却撞了大祸。因为遇人不淑,当了替罪羊。他在监狱里老打老实,干活也买力,减过两次刑,坐了5年多班房就出来了。
回到家,求福没有喜悦也没有哀伤,常望着家里窄小乱七八糟的的房子发呆。母亲忙忙碌碌,求福见她进进出没一句话,也不会搭把手帮帮忙。有时兀自一人喃喃自语,有时毫无征兆笑出声来。后来又跟人出去过几回,想找点事做,但都无功而返。桃花开始有了疑惑和担心。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桃花担心傻丈夫阴魂不散,会在孩子身上附体。果然丈夫阴魂附体的事还真发生了。三个孩子无一幸免,全在成年后显现。
小女儿长得漂亮,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水灵灵的,没有父兄的傻气,做事利索,还很精明。在她打工的厂子里,颇引人注目,收入也不错。小女儿懂事,体贴母亲的艰难,按月寄钱回家,过年的时候筹备一家人的吃穿,安排得井井有条。有一次春节回家,她坐在母亲身边,羞涩地告诉母亲,她恋爱了,对方是她车间里的主管,外省人。听说女儿恋爱了,桃花流出了眼泪,是高兴的眼泪?也有可能是想起自己的婚事,辛酸的眼泪。桃花搂住女儿,抵着她的头语重心长地说:“看准人,千万不要像我一样。人穷点不要紧,脑子可不能有问题。”说完,桃花扑在女儿怀里抽泣不止。
对方上门提亲了,桃花见过男孩十分满意,原本打算来年把婚事办了,不料,颠狂的魔爪还是把漂亮的女孩攫住了。婚没结成,她再也不能出去打工赚钱,帮母亲养家糊口了。
二儿子智障,腿拐,倒是没有颠狂过。成年后,进了一家福利工厂,每月的工钱虽说不多,但用于贴补家用,多少解决了一些问题。只是三十多岁了,仍未娶妻,成了桃花的心病,也成了二儿子的痼疾。妹妹疯了,不可能换亲,哪怕是出点钱帮衬母亲,给二哥娶老婆的可能性也不存在了。
早年,桃花一个人忙地里的活,养些鸡鸭鹅猪,加上儿女赚的钱,东拼西凑建了一栋屋,终于搬出了大哥家的土坯房。如今,一儿一女疯了,在家“啃老”,生活又过回了原先的状态,甚至更差。好在桃花及大儿子申请了低保,日子勉强过得去,但要给二儿子娶媳妇,还是难上加难。
二儿子回家过年,碰上流落到村里的一对母女。他把母女俩带回了家,做成了男女之事,事后桃花发现那个女人是个疯子。桃花不以为意,反而稀里糊涂把她们认着媳妇孙女,过成一家。那个疯女人,在玉桃家生活了好几年,又生了一个男孩。桃花及家人不知疯女人来自何处,年龄多大,也不知男孩是不是二儿子播的种。大家建议桃花带他们去做亲子鉴定,钱被骗了,依然没有结果。
桃花的二儿子在外打工,一年难得在家住几天。疯女人生育能力旺盛,不知以后还会不会有来历不明的孙子孙女?疯女人生的一儿一女,是否心智正常?桃花的悲剧从换亲开始,如今年逾七十,还抚养着第二代几个疯子。有没有第三代,第三代会不会也都是疯子?目前不得而知。

特别欣赏老同学文字的冷静和刻制手法。“一张皱皮打褶的脸,额头上的纹路特别深,蚊子虰在缝隙里,都有可能在她的笑容里丧生。”这样的书写,让文字有了张力。祝贺老同学书写越来越老道,越来越深沉。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换亲是早些年农村,特别是贫困多儿家庭中容易出现的。从文中还是能看到懂感恩的嫂子和大哥。遗传性疾病确实是挺害人的,所以才有了今天的婚前检查,不得不说在我们国家一些惠及婚育的政策还是很有值得提倡的。
姐姐对人物的描写非常成功,再加上发自肺腑的情感和语言的细腻,使得整篇文章非常有张力。
问候姐姐,夏安。
姐姐执笔如刀,为读者奉献了一篇有厚度的好文,拜读欣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