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天仙配(散文)
我上大学时候住宿舍,四个架子床,上下铺,睡了八条好汉。
其中有个舍友叫何龙,西安本地人,整天嘻嘻哈哈,生龙活虎的。对人也热情,常从家里带好吃的分给宿舍人吃。好交际,爱呼朋唤友,爱去隔壁宿舍串门。我常说,何龙要是能勤洗袜子,再多读读书,就是个十全十美的好青年了。当他面我也这么说。
何龙上铺是汉中小伙樊铭。小帅哥一枚,人也聪明,能说会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怎么招人喜欢。何龙却和他交好。打饭呀,打热水呀,打篮球呀,上澡堂子呀,上网吧呀,两人常常都是一搭。
晚上宿舍熄灯了,一般要开个“卧谈会”,畅谈畅谈才睡。樊铭不,躺在床上放歌哩,也不戴耳机,我们其他几个人嫌吵,都嚷嚷让关了。只有何龙给樊铭帮腔:听嘛,听嘛,睡前音乐嘛。
宿舍这帮兄弟里属老唐年纪大,脾气也大,说话就不客气了,骂:吃了钢筋你拉螺丝钉呀。谁睡觉前听重金属?
何龙看老唐冒火了,赶紧拿脚蹬上铺樊铭的床板,催促道:关关关。
樊铭这才把音乐关了。
樊铭听何龙的话哩。因为樊铭是个单身狗,而何龙答应过要给他介绍女朋友。何龙有个姐叫何凤,有个妹叫何晓凤。大小两只凤,让樊铭自己挑。就是这么豪爽大方。
还有这美事,樊铭毕竟有些不放心,问:你能做主不?
何龙说:能,我是我家的户主。
樊铭听了很感动,说其实他也有个妹妹,也可以介绍给何龙。
宿舍的老唐在一旁听见了,就骂这二人不要脸,拿自家姐妹做交换哩。又问何龙,樊铭挑一个,能给他剩一个不。
何龙说老唐:你个流氓,都有女朋友了,还凑啥热闹。想脚踩两条船?
老唐嘿嘿笑了,又指我:老杨也是单身的好小伙,咋不给老杨介绍呢。
何龙看看我,我也看看何龙,啥话没说,都笑了。
其实,刚开学的时候,何龙就私下里找过我,说了同样的话,让我当他姐夫或者妹夫。我一愣,婉拒了,因为我当时暗恋班上一个青岛女孩,满脑子呀都是她的一颦一笑,根本容不下别人啦。但是我又很好奇,何龙为何要来这么一出。
一问,何龙就坐到学校的木香藤底下跟我谝他家的事呢,讲着讲着还动情了,鼻子一抽一抽的。我不敢嬉皮笑脸了,不敢乱瞅乱动,也不敢插话,静静地听哩。
原来,何龙他爸和他妈年轻的时候有两大爱好,一是爱生娃,顶着计划生育的压力连生了三个。二是爱打锤。都说床头打,床尾和。这两口子却打得有些猛,已经到了惨烈的程度了,用陕西人的话就是“打得血里捞骨头”,把好好的日子给打散了。
每回一开打,乒乒乓乓一阵响,然后何龙他妈就往外扑,门一拉开,大喊:杀人啦,杀人啦,老何杀人了。
何龙家在西郊的贾村。贾村没有姓贾的,姓何姓贺的多。贾村当时还有耕地,不过也不多了,稀稀拉拉几溜子。村周边是几个研究所,今天拿贾村一片地,明天拿贾村一片地,后来贾村彻彻底底成了没有了耕地的城中村,于是家家户户把老宅扒了拼命盖楼,搭积木一样看谁盖得高,从此当上了吃房租的包租公。天南海北三教九流的人涌进来,贾村迎来了空前繁荣。再后来城市拆迁,贾村各家各户领了巨额赔偿款后,树倒猕狲散,这是后话。
当时左邻右舍还都是淳朴的种地农民,也都沾亲带故的,一听“杀人啦”,在炕上的顾不上穿鞋,正吃饭的连碗都摔了,解手的裤带都没有系,都急急跑来了。跑来一看,地上是砸烂的电壶壳子、碗和盘子、台灯灯罩、镜框……三个娃,大的拉小的,蜷在饭桌底下。何龙他妈衣服都扯烂了,何龙他爸脸上有几道指甲抓下的血道子,两人都气得呼哧呼哧的,也不知道是谁杀谁呀。后来再打渐渐就没人来了,打叫打去。
何龙他妈也算是个女中豪杰。不过是小学毕业,却也卖葱卖蒜,遇席面敬酒,见熟人发烟,在社会上历练出来了。何龙上小学的时候,他妈跟人合伙搞劳务输出,当地人俗称“贩人”,就是把周边村里的闲人培训好了往深圳的工厂送。何龙他妈往深圳跑了几趟,钱也挣了,眼界也开了,就不想回来了。深圳多好的,蓝天碧海,红花绿树,改革开放的前沿。回来干啥呀,淘气呀,打捶呀,血里捞骨头呀?
何龙他妈一直待到深圳不回来。何龙姊妹三个去上学,班上有些娃嘴长,就说他们三个:你妈不要你咧,看你娃咋办呀?
何家有善于战斗的家风哩,三个娃不管大的还是小的,也不管儿子娃还是女子娃,能动手就不哔哔,一听这话就扑上去拼命。有输有赢,从不认怂。回到家,衣服成泥蛋蛋了,书包带带也断了,鞋也扯了。老何当时在研究所干临时工,白天拆装仪器的木头箱子,拆下来的木头拿回家烧火,晚上值班看仓库,好歹有个收入。老何下工回来一看这三个“碎先人”,心里也发熬煎呀,少不了又把这三个娃收拾一顿。完了又觉得娃可怜,村口的商店买上一根火腿肠让娃当零嘴吃。老大何凤拿个削铅笔的刀子把火腿肠切成三截子,三人分了吃。
这三娃一个大一个一岁,也就是说那几年,老何两口子辛苦了,拼搏了,没停没歇,无缝衔接地生了三个娃。老大何凤上四年级的时候,老二何龙上三年级,老三何晓凤上二年级。
当年贾村小学的院子用水泥新砌了几个乒乓球案子,一下课,爱打球的娃都着急忙慌地抢案子哩,不然轮不上。其中就有何凤。
有一回上数学课,下课铃刚响了一声,何凤赶紧从桌兜掏出球拍往外扑,都到教室门口了,才意识到数学老师还没有来得及说下课哩,吓得停住了,进退都不是。数学老师给逗笑了,说:何凤,你扑得吃屎去呀,这么爱打乒乓球的。
何凤臊得不敢言传,脸憋红了。
偏偏这个数学老师也爱打乒乓球,是个高手。他想知道这个娃打球技术好不好,引去一试活,发现非常有天赋,是个好苗苗。于是后来一下课就喊何凤和他练球去。
半年功夫,这何凤越打越好,成了气候。数学老师有了成就感,越发上心了,每天雷打不动要把何凤引上练球,还自费带了何凤去打市上省上的比赛,居然得了名次。校长很高兴,全校开大会狠狠地表扬。
何凤后来给人说她的乒乓球是数学老师教的。别人都以为她是开玩笑,其实是真的。
何龙好不眼红,缠着他姐教他打球。何凤不教,倒是没事了让老三何晓凤练颠球哩。何晓凤颠不好,也没有那个耐性,一摸球拍就如上刑一样,哭丧个脸,丑死了。何凤就在何晓凤小腿肚子上踢哩,踢得何晓凤咋哇乱叫,球拍一摔,说:颠狗屁哩,我不颠啦。
何龙问何凤为啥想打球的不让打,不想打球的逼着打,没道理嘛。
何凤说:你个瓜娃,你一天光吃饭,都不想事情吗?我和小凤脑子笨,不是念书的材料,我俩练打球,将来考体校呀,也是个出路。咱们三个,你最聪明,学习最好,又是男娃,你集中精力,好好念书,将来考个大学,给咱屋争气。
何龙:我考不上。
何凤:没志气,你就不像个男娃。
那时候,何龙他妈和何龙他爸已经把离婚手续办了。离婚时,何龙他妈在三个娃里本来是想争取一个的。知道男娃肯定要不去,就准备好歹能带个女娃去深圳,或何凤,或何晓凤。但是老何硬气,一个都不给。
何龙他妈说:我下了一篮篮鸡蛋,你都收了,不给我留一个?
何龙他爸:咱俩能分,我姓何,你姓管,本来就不是一家。三个娃都姓何,咋分呀?不能分。
何龙他爸老何带三个娃其实也吃不消,没啥钱嘛。老何没啥本事一个人。村里人一家家把楼都盖起来了,房租一收,啥都不用干了,躺得平平的,一个个吹牛哩,打牌哩,喝酒哩,潇洒得很。老何也想盖楼,借钱盖吧,又没有三朋四友,借不来钱,只能牙缝里省几个钱慢慢攒。反正楼还是要盖的,盖不了六层盖五层,盖不了五层盖四层。
每周老何端一个铝锅去街上买一份水盆羊肉给一家子改善生活。端个锅就是贪图能多舀些汤,端回来一家人分着喝。就那几片羊肉,全进何龙的嘴里去了,两个女娃,肉吃不到嘴里,心里也急哩。
老何对大女子说:凤,你最大,最懂事,你要让你弟哩。男娃不吃肉根本不行,不长个子嘛,不长个子就娶不下媳妇。你弟娶不下媳妇,人家就笑话咱屋里哩,你出去脸上都没光。
何凤就说:爸,我不吃,我不吃。
老何又对小女子说:晓凤,你最小,不敢吃肉。肉这东西,好吃难消化。吃了积食,肚子疼,又要人给你揉肚子呀。以后你长大了,吃肉的机会多着哩。那时候,你想吃多少爸给你买多少,吆个羊吆到你肚子去,吃就吃美。
何晓凤快快把汤一喝完,筷子重重一摔,腾腾腾出去了。老何对何凤何龙说:你看,你看,遗传,遗传,和那个人的臭脾气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那个人是哪个人?老何的前妻,何凤何龙何晓凤的妈。
讲吃水盆羊肉这一段,何龙叹口气,用手捂住了脸。他说他当年有心夹一片肉放到何凤碗里,说一声:姐,你吃,吃了打球有劲。再夹一片肉放到何晓凤碗里,说一声:妹,你吃,你正长身体哩。
心里想得好好的。但是,每次他都不争气地埋着头,头扎进碗里,一个人一声不吭就把肉吃完了。吃完后他就会陷入深深的自责,咋这么嘴馋不要脸的。每吃一次水盆,就欠一次债。日积月累,难受其重。他觉得自己亏欠姐姐和妹妹的太多太多,这一辈子都还不清,还不清啊。
何龙上六年级的时候,家里的楼终于凑钱盖好了,四层,开始招财进宝,家里的生活质量一下翻天覆地。
老何给自己买了一辆摩托。买摩托赠头盔。他不要头盔,硬是让卖摩托的给他换成了一副墨镜,一身雨衣,一把伞,一个手电筒,一个水杯,还有一个钥匙挂件。老何把墨镜一戴,摩托车一骑,到批发市场买了一箱子火腿肠拿回家。三个娃围上来,问:爸,爸,可以一人一次吃一根吗?
老何想了想,伸出两根手指头,很豪气地说:两根,一人两根,放开吃,鼓劲吃,扇起吃,冷怂吃!
这事让左邻右舍知道了,都笑老何哩。一见老何就笑眯眯地竖起出两根手指头。不知内情的人还纳闷呢,为啥一见老何要比个胜利的手势呢,跟电视上的外国人一样,还洋气得不行。
村里人笑就笑吧,又笑不死人。老何是病死的。何龙上高中那年,老何检查出来了咽喉癌。
村里人来探病,先是骂老天爷不长眼窝,再就是给老何鼓劲,要老何不要急着走,为了三个娃拖都要拖他个一年半载。这时候贾村面临拆迁。赔偿款是按人头算的。老何一走,家里就少拿一份钱,划不来。
老何说不出话,点点头。凭毅力真的硬扛到家里领到了赔偿款。三天后,老何就不行了,一口气堵在喉咙咽不下去。三个娃在床边干着急没办法。一旁的医生说,多看看你爸,多看一眼是一眼。
老何瞪着何龙,喉咙一鼓一鼓,就是说不出话,只能又伸出两根指头比划。
三个娃都糊涂了,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啥意思,是爸让咱们一顿一人吃两根火腿肠,放开吃,鼓劲吃,扇起吃,冷怂吃吗?显然不是。
到底还是何龙脑子灵醒,他突然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握住他爸的手,说:爸呀,爸呀,你放心。我大了,我姐我妹以后让我来经管,给她俩好好寻个婆家。她俩风风光光嫁出去了,我再寻媳妇。
一听这话,老何牙一呲,嘴一咧,笑了。喉咙里咕隆咕隆几声响,眼一闭,人走了。
葬礼上披麻戴孝的何龙把烧纸盆狠狠一摔,那一刻,他就顶门立户了。他始终没有忘他要给他姐他妹寻女婿的承诺。
头两年,何龙一门心思考大学哩,没顾上。进了大学了,人一闲,这个心思就活了,也不认识社会上啥人,就从身边的兄弟身上下手了。当时何凤在西安体院念书,但是还挺能折腾,在朱雀路和同学合伙开了一个乒乓球馆,教小学生打球。何晓凤念书少,入社会早,在康复路跟着一个亲戚卖过几天衣服,当过网吧的收银员,工作很简单,就是给充值卡充值。
何凤的乒乓球馆开起来以后喊她妹去当前台。一是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放心。二是还是不甘心,还是想让何晓凤学球。不管学不学,人先弄到球馆来再说。
何晓凤人去了,球却是死活不学的。球馆里乒乓球满天飞的,有球滚到何晓凤脚底下了,就一脚迅速踢飞。何晓凤从小就不爱这嘛。
何龙也劝何凤万事不能勉强。然后又问有对象了没有,何凤说没有,何晓凤也说没有,何龙叹口气说:真是一家人,我也没有。
何龙下定决心完成给他姐他妹找女婿这一大事,还要尽快落实。来寻我,我不愿意,樊铭愿意。没过多久,何龙真的带樊铭去他家吃饺子去了,那是拆迁后分到的一套回迁房。如果没有记错,那天是冬至。冬至不是要吃饺子嘛,不吃饺子冻耳朵哩。
我没有去,具体情况就不清楚了。但是后来听何龙说过,也听樊铭说过,两厢的信息一叠加,就啥都知道了。
那天的饺子是何凤包的,和馅、擀皮、包,都是何凤,包了三样子,茴香大肉、韭黄大肉、槐花鸡蛋。
要捣蒜了,何凤指派他妹何晓凤捣蒜,理由是,何晓凤人歪,歪人捣的蒜又辣又香。歪就是厉害,泼辣的意思。何晓凤首先声明自己一点都不歪,很温柔,然后很温柔地去捣蒜了。
佳作品读,感谢赐稿,祝写作愉快!

这篇小说涉及了婚姻家庭多个层面的问题,读来令人深思。
拜读佳作,问好作者,祝创作愉快。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