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特讲究“气”，认为“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合”。气，乃天地万物化育的最重要元素。而“气”也运用到了生活、人性、社会、文化的方方面面。如生活之好风气，人性格的“大气”和“小气”，形容人之“秀气”等。而文化世界里，“气”也运用得最为广泛。文人追求“浩然之气”，形容李太白的诗歌和辛稼轩的词是“以气贯之”，形容好文章妙书画为“气韵生动”。自古文人尚气节，这一“气”可解释为骨气、正气、儒雅之气、清高之气。文人多受窝囊气，于是用文抒胸中块垒，好文章一出，人皆赞之：“文气贯通。”文人可爱、可怜、可悲、可敬，现种种相过种种活法，为世人留下各类文字，在尘世中游历磨砺，虽然往往“文章憎命达”，但为了胸中的“文”，也要将自己的生命擦亮一回，照亮去路。
　　 寒冬的晚上，老舍被批斗完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门前。然而，他敲了半天，他妻子就是不开门，当他知道他妻子也向组织告发他后，他怀揣着主席诗词木然地走到湖边，他觉得不能承受这口诬陷他不忠的窝囊气，咕咚一声，一位大作家就这样如屈原似地投湖自尽了。一代新诗开拓者朱湘，因情感和尊严问题也投湖自尽。一代学者王国维，留恋封建文统，愤于新文化运动，负气投湖。含冤负屈咽不下一口气的，如文革中诸位艺术家和作家：散文家杨朔、新月派诗人陈梦家、顾圣婴、陈琏、言慧珠、赵慧深，傅雷夫妇。
　　 这类文人大多天赋超然清高脱俗，面对种种突如其来的侮辱和灾难时，他们难于捍卫强烈的自尊心而一时冲动选择以死明志以证清白。
　　 “生活在别处”的兰波去了非洲做商贩后双膝坏死而亡。“衰灯络纬啼寒素”的李贺纤弱身心无法承受考试的受辱型失利，加上疾病，过早地结束了他的艺术生命。写《夜莺颂》的济慈也一样。纳兰性德因丧妻早夭。海子的神性写作走火入魔，选择了卧轨，把他的生命奉献给艺术。里尔克被一根带毒的玫瑰刺伤手指，多年的飘泊，和艺术上重压患病死去。荷尔德林和尼采都死于严重的精神疾病，他们发掘了诗意和哲学，但他们的精神却陷入思想的深渊里饱受折磨。涅磐乐队主唱科本柯特因早年的家庭阴影和现实社会对他的撞击，颓废吸毒饮弹自尽。苏联的白银时代诗人曼德尔斯塔姆因生活困顿和不满于当时高压的文化态势，靠朋友们的周济过着流浪汉的生活，后被逮捕流放西伯利亚，死无踪迹，令人唏嘘。美国作家海明威独居孤岛，抑郁开枪自杀。顾城用斧头杀了他的妻子，后自杀。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在日本自卫队总监室剖腹自杀。台湾作家三毛在台北寓所的卫生间里用丝袜上吊自尽。美国作家自由派女诗人普拉斯经过四次自杀未成，最后一次用煤气自尽于厨房。著名作家徐迟没能抵抗住精神疾病的暴风骤雨，跳下医院六楼坠亡。打工诗人许立志因不堪忍受枯燥的打工生活和资本的盘剥，患抑郁症跳楼自杀。新世纪的年轻人小招，酷爱文学，愤世嫉俗，特立独行，不顾贫困家人的劝阻，半途放弃本科学业，和一些行走艺术家们感受社会，放浪江湖，后困顿回家上吊自尽，苦了家人……
　　 这类文人多因精神魔怔或疾病的侵袭而亡。他们或思想偏执，或性情乖张，或沉溺于所研究的学问过深而走火入魔，或性格太柔弱极为敏感脆弱，或因现实生活压力所迫……他们平时要多能平心静气养护生命，结局也不会如此。
　　 “文章憎命达”，似乎文才和达命不能并列，多困踬于此魔怔的，实在举不胜举：才貌双全的宋玉，偏偏生在楚国没落之世，襄王用他也只文学侍臣而已，加上他“曲高和寡”“阳春白雪”，遭群臣猜忌排挤，自从襄王将他的心爱乐伎莫愁逼得跳下白雪楼坠入寒江后，他就再没有爱情的幻梦了，他被昏聩的君臣排挤冷落，才无所用，楚国亡后，他也凄凉地阖然而逝。同病者，如竹林七贤，李杜，李商隐，“且去填词”的柳永，寒雁孤鸣、四处漂泊求生计的黄仲则，“不使人间造孽的钱”的唐寅，杀妻又椎耳的疯癫徐文长，考到老都不中的蒲松龄，郑板桥，郁达夫等等许多郁郁不得志的才子文杰。梵高的向日葵在他过世很多年后才被世人发现了价值，那些负气而逝满怀遗憾的他们，也是到后世才被逐渐认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斗酒诗百篇，天地一沙鸥，“世人皆可杀，吾意独怜才”。那朵迎着阳光盛开的向日葵，“你看到它了吗？你看到那棵昂着头，怒视着太阳的向日葵了吗？它的头几乎已把太阳遮住……你走近它便会发现，它脚下的那片泥土，每抓起一把，都一定会攥出血来。”（芒克诗）……
　　 君不见，那佛殿上的跏趺高坐的正在放焰口超度大千孤魂的老法师朗声振铃唱道：“……黉门才子，百屋书生。探花足步文林，射策身游棘院。萤灯飞散，三年徒用功夫。铁砚磨穿，十载谩施辛苦。呜呼！七尺红罗书姓字，一抔黄土盖文章。如是文人才子之流，一类孤魂等众。……”就是在抚慰历代郁郁不得志的才子文士。封建科举制度建立后，千年的古中国出了多少状元、探花、榜眼？上榜进士？寥寥无几。而那些垂悬梁椎刺股寒窗苦读数年却屡屡不中的落魄书生又有多少呢？啊呀，乌黑黑一大片一大片，若用火车来拉，不知要费多少万列火车！郁郁不得志，穷困又潦倒，一把辛酸泪，残羹与冷炙，到处碰壁生活没出路，所以《儒林外史》末篇才请出皇帝抚慰那些未中举的痛苦书生文人，增补了很多人上榜——这算是皇帝老儿的一点虚伪的怜悯吧。在古代，一些事关修齐治平家国天下的刚烈文人，他们一旦碰壁含冤一口气咽不下，只能轻身了。此类例子太多。
　　 遭遇意外事故而亡或战争的，如徐志摩、郁达夫等，只能怪时蹇命乖，厄运临头。古代文人受知遇而有所成就的，如诸葛亮、张良、刘伯温。张良到底明智，知道功成身退归隐田园，如何躲开刘邦的猜忌。刘伯温却苦得紧，一身病躯双鬓雪白要告老怀乡，朱元璋非但不准，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困他在朝上当官。他始终逃不脱君权的鹰眼范围，终于病亡，只有以一具棺材的形式才能脱离桎梏归于家乡黄土。古代文人大抵不如现代文人幸运，他们头上封建君权的枷锁牢牢桎梏着灵魂，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要么飞黄腾达一展抱负，要么归隐田园，守着清贫，用佛道思想安慰自己，很多人的那口胸中的难平之气到死也难平。
　　 为家国献身的，终成灿烂星辰，他们俯视着我们——屈原、文天祥、谭嗣同、秋瑾……他们成了我们的精神图腾，他们留给我们的那些诗文永远滋润着一代又一代的灵魂。正像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中所说：“凡人白昼营营，性灵汩没。惟睡时一念不生，元神朗澈，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缈缤纷，烂如锦绣。学如郑、孔，文如屈、宋、班、马者，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撇开这些大贤志士不说，那些才德小点的，其文光芒不过数丈，次者数尺，最低的也如荧荧一灯，能照窗户，人不能见，只有鬼神见到。而那些卑小奸佞伪学者的文章，没有文光，字字如黑烟，让人如堕浓云迷雾。那些大贤胸中的气是孟夫子说的“浩然之气”，非常人能炼就。持此“气”者，面对种种屈辱和迫害，反而成就了他们的英名和文章。他们觉得“生的伟大，死的光荣。”这是烈士的境界。说实话，没有多少人能抵达。许多文人庸庸碌碌一生，跟许多普通老百姓没有两样，他们也只想活好而已。而这些大写的文人们，就像那些高僧大德的存在一样，永远是茫茫大海中伫立着的几个岛屿。
　　 还有一类文人，他们乐天坚韧，能屈能伸，冲破重重命运困锁，全始全终，加上他们过人的天赋和努力，让胸中文光与日月争辉。
　　 陆游活到八十多岁，诗文无数，还参军打仗，一生仕途艰险，到晚年老爷子还多次去沈园凭吊桥上的惊鸿影（唐婉），痴心不改。在寒雨夜，尤梦铁马金戈收复河山。平时注重修身养性，叩齿梳头，逗猫溜狗，酿酒种花，和村民打成一片，与民休戚相关，活到了老百姓的心里，临终还不忘写首大诗。此翁真乃诗坛寿星，福德具足。德国大诗人歌德，也是八十多岁了还在奋笔疾书，完成《浮士德》巨卷，还和小女生谈恋爱。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带着儿子在当时环境恶劣的海南岛酿酒种药、注解四书、教化居民耕种，乐得天真，活得旷达，临终神思清醒，与老禅师切磋佛机，不求西方诸胜相，但得此心了无挂碍。司马迁受了宫刑，没有屈服于命运，而是发愤著作《史记》。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归于田园，诗酒人生。庄子鼓盆而歌，豁达生死，乐天知命。清代大散文家张岱晚年避祸山中，穷困潦倒中修炼文功，著述颇丰。杨升庵、雨果、托尔斯泰、艾青、巴金、米沃什、阿赫玛托娃等等巨匠，都活过了一道道坎，——坎越多他们的文章的含金量就越高，生命越活泛从容，他们的灵魂越加豁达飞扬。此类文人可谓是文人中的得道成仙者，他们善养胸中浩然之气，忍受了无数窝囊气，有的丢了爱人，有的被迫离了家园四处逃亡，有的被迫常年住在地窖里生活而失了明，有的家财散尽老病缠身无所归依，有的失了男人尊严，有的泪水和苦水搅拌成一碗漏了气的酒咕咕浇进他“打不死”的心里，有的骨头被打散了架魂丢了一回又一回，但他们最后还是平复了命中最难咽的那口难忍的牢骚气，终于跳出了荣辱名利的重重魔障，道成肉身。那个写《小草在歌唱》的雷抒雁，晚年饱受绝症的折磨，但他凭着坚定的意志和豁达的生命观，看破生死，平静离开，留给世人一具精神的丰碑。此类大文人，对于平庸的草根们只能心向往之，如果拼命效仿，多是东施效颦，狼狈不堪。
　　 古今中外的文人们混迹于芸芸众生中，随众生们现种种相。他们最初和普通人一样，也注重物质层面的生活，随着胸中文华修养的进展和智力情商人缘的储备，文人们开始分开了：有物质基础和体制保护的会得到了更好的教育，获得了较高的地位和成就；有天赋异常的加上良好机遇，会一鸣惊人名利双收；有才华却贫困性情又桀骜的，只能漂泊浪迹江湖；有才学又有好情商智力的，能把握机遇，也能凭文章名世；有点文采，但性格乖张，为生活所迫的，只能当作爱好而已，稍有成功，如果沾沾自喜无自知之明，非要想挣破命运枷锁一举成名的，多发生不可预料的挫折。此类草根文人，如新闻报道的某某农民工，爱好文学，出了两部散文集，还被某地方文联收编，这位文艺爱好者后来想放弃打工专搞文艺创作，结果陷入贫困潦倒之中，思想出了偏执，竟然干起了偷盗诈骗的事，最后自然落得身败名裂。又如新闻上说的一位家电维修者，自幼爱好书画，经过努力他的作品获得了市级奖励，便加入了书协，放弃了原来的职业，专职书画创作，频频获奖，身价一路猛涨。但他到底德行修养不够，因追爱不成而恶性发作，残忍伤害一位女性，触犯了法律，苦果自咽。这位书画创作者，如果能还搞他的家电维修，将个人爱好放低一点，也许他还能保持一些自知之明，拥有一份稳定温饱的生活；待物质生活提高后，精神修养也会提高，那时德行和艺术造诣并进，岂不是更好吗？哪会触犯法律，毁了前程！古话说得好：德不配位，必遭贬损。
　　 我们的人生不一定要“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似的活着，我们应该向《菜根谭》里的人生哲言学习。在大是大非面前要保持一个文人的骨气和操守，在生活细节中却要随物赋形，向“自然之道”学习。学会“量体裁衣，量足穿鞋，量肚吃饭，量力而行”，根据自己的秉性和才德的高低选择不同等级的文艺创作之路。我们才会保命养年，活得实在一些坦然一些真实一些。
　　 云南巧家诗人孙世祥生于贫困乡下，自幼热爱文学，博览群书，本着朴素做人的原则，保持着崇高的文学抱负，在学校教书却得罪了同事，被同事纠结同学及社会上闲杂人员殴打羞辱，被迫离开学校。他心中的文学梦一直没有放弃，久经颠沛流离的生活，思考国家历史、命运和文化发展，敢为家乡建言，敢向国家领导人上书，在游历河山间得到了灵魂的升华，写出了一些厚实的作品，还苦思建政策法规网站，忘我工作，2001年经医院检查出肝硬化重症晚期，后不治去世。他留给世人多部厚重作品及许多咏诗的古体诗歌。他真是个为文呕心沥血的人！不呕尽最后一口血，他的生命就不能燃烧完。生他养他的发拉小村永远是他梦想的最后金色田园，大红山上他的墓前有诗云：“这一个不死的灵魂，他一直在命令我们，听他歌唱！”
　　 像我这样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草根文艺爱好者，在他面前简直渺小得多，虽然有一样维护文学尊严的心，但到底心气、修为不在一个等级上。他的精神值得我学习，但我知道自己只能走另一条适合自己的小路。“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如果我们只是一群小草，就应做好小草的本分，借大地生养自己，也要吐纳一份清新空气回报给天空。
　　 文人的“气”，吞纳千回，终究要归于大地深处。向往那些美好的，理想主义的，夯实脚下的地基；追求那些有价值的，修炼我们的灵魂。即使受了多少生活的“气”，我们再怎么咽不下那口难咽的“气”，——带刺的玫瑰啊，你爱了文艺，就要接受它无尽的洗礼。
　　
　　 2023-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