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老家新昌，端午这天，人们只吃汤包不吃粽。
　　 关于新昌端午汤包的由来，小时候，我曾问过爷爷。爷爷说，明朝弘治年间，新昌大旱，赤地千里，饥民遍野。兵部尚书何鉴因母丧回到新昌，见此情形，就奏请朝廷要求开仓赈济。为躲避钦差探访，何尚书与乡里人约定，端午当天，全县上下只做汤包不裹粽，使百姓免去了赋税，得到了救助。大家为了感念何鉴的恩情，端午吃汤包的习俗一直沿袭至今。
　　 稍稍长大后，总觉得这个传说不太可信，一品大员怎么会为这点事情去欺骗朝廷，冒杀头的风险呢？阿爸告诉我，新昌人端午吃汤包，其实另有原因。南宋建炎二年（1128），抗金名将宗泽病逝扬州。元时，有一个叫石奕朝的新昌人，在扬州为官多年，因不满官场腐败，奸臣当道，于大德三年（1299）辞官归隐沃洲山下的溪东村，并在沃水溪边修建了一座真君殿，供奉宗泽，以示纪念。明清时期，百姓把宗泽化身成了真君大帝，变为守护一方平安的大神；祭拜宗泽，慢慢成了新昌的一种民间信仰。到解放初期，新昌境内已有祀奉宗泽的庙宇四十多处，其中，沃洲山、芭蕉山、紫寨岭等地的真君殿，石溪、藕岸、中溪等地的真君庙，几经修缮，直到今天还保存完好。由于“粽”与“宗”同音，为了避宗泽讳，端午这天，新昌人就干脆不包粽子，改吃汤包了。
　　 新昌地处浙东山区，素有“八山半水分半田”之称。在古代，人们的生产和生活条件比较艰苦。新昌糯米稀少，也不出产包粽子的粽叶，加上端午时候气温偏高，不利于粽子的保存。新昌人因地制宜，以端午汤包代替粽子，形成了独特的传统习俗，体现出的生活智慧，令人赞叹不已。
　　 （二）
　　 新昌汤包很早就有。
　　 唐开元十四年（726）的春天，李白策马而来，在刘门山下与一个刘姓姑娘不期而遇。姑娘人面桃花，让诗仙心生欢喜，借口问：“哪里有吃食？”姑娘说：“我家有汤包”，四目相对，情愫互生。不久之后，李白便迎娶了这位姑娘，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
　　 梁开平元年（907），56岁的钱镠刚刚被册封为吴越王，就匆匆赶到新昌，想要去寻找那位曾经救他性命的卖汤包的老人。无奈时过境迁，三十多年的光阴，已经让老人的坟头长满了青草。老人不曾留下任何痕迹，即便是他的后人，钱镠也没有找到。
　　 钱镠不会忘记，咸通十二年(871)的秋天，他因贩卖私盐被官兵追赶。行至新昌茶亭附近时，见路廊中有一老者正煮着汤包在售卖，他端起一碗送进嘴里，汤包还没吃完，官兵已经追到。危机之时，老人一个眼神，让钱镠转身向南逃进了石城寺（今天的大佛寺），并剃掉头发，混入僧侣之中，躲过了劫难。
　　 钱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开平元年（908），他下令划剡东十三乡另置新昌县（这是新昌县的最早建制），并拨款八千万贯，重修石城寺，赐寺名为“瑞像寺”。他的新昌之行虽然没有找到自己的恩人，却学会了新昌汤包的制作。此后，他给自己的老妻庄穆夫人写过一封信：“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夫人见到钱镠后却说：“我也正想着吃夫君亲手做的汤包呢。”
　　 清朝乾隆年间，皇帝下江南，走到皇婆亭时，又饥又渴。看到亭边有一个专门为路人免费提供茶水的茶摊，于是上前询问，能否再给点吃的。茶摊的主人是个老太，见来人气度非凡，旁边的仆人又毕恭毕敬，知道是个有身份的主。于是就回家做了一碗汤包，炒了两个小菜，端到了乾隆皇帝面前。皇帝吃了之后赞不绝口，回到京城还念念不忘，希望老太太能到北京为自己做点心。老太太说：“我烧的汤包哪能和御厨相比，只是人在饥饿的时候，什么都觉得好吃罢了。”乾隆听后瞬间明白:“饥时糠甜，饱时肉嫌”，治国理天下当居安思危。
　　 （三）
　　 在过去，新昌的汤包是用“行担”挑着卖的，一声召唤，现包现煮，碗筷、配料样样齐全。那副卖汤包的“行担”，一头高，一头低，形状如马头，所以，新昌汤包也叫马头汤包。
　　 当年活跃在新昌城里的汤包摊，每天凌晨三四点钟便会在横街、柴行口和叉街口一带出现。汤包一开锅，香飘半个城。尤其是东大街，里面的横铺石板、九曲巷弄曾是新昌的标志性地名，解放之前那里是新昌最繁华的地段，灯火通明，夜色璀璨。一盏灯笼，一个女子，伴随着汤包的香味，老巷子的夜晚总有说不完的故事。旧时的新昌，汤包摊总是起得最早，归得也最迟。
　　 然而，滚滚红尘，终究还是斑驳了岁月，也湮没了无数食客天花般的承诺。“我再来时人已去，涉江谁为采芙蓉”？灿烂与落寞，总在历史的长河中不停地迂回。
　　 如今，马头汤包已经消逝，取而代之的是门店里的“手工汤包”。其实，新昌汤包对皮子的要求很高，有薄如蝉翼之说。先要在面粉里加入适量的水和碱，和成面团后静置半小时。然后把面团放在面床板上，用杖面杆擀压成薄皮，再切成小方片。用来做馅的猪肉得剔去肥肉和肉筋，剁成肉泥。只有皮薄肉细的汤包，才是上品。现在，许多店家为了省时省力，贪图方便，常常会用机制皮子取代手工汤包皮，肉馅也少得可怜。那汤包的滋味与传统的新昌马头汤包相比，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了。
　　 （四）
　　 和许多新昌人一样，我们家除了端午，还会在冬至那天做汤包。说是“冬至汤包夏至面”，冬至日短，要用汤包来应节。
　　 每年的冬至，是奶奶最忙的日子。清晨，她便打发爷爷到镇上去赶集。爷爷临走，她还会站在门口，再三叮嘱莫忘记了要买肉和冬笋，肉要挑好，笋要新鲜。爷爷出去后，奶奶就迈着小脚在厨房里开始忙活了，和面、擀皮，一张接一张。直到爷爷回转，奶奶的汤包皮也做得差不多了。剁好肉，加点笋，拌好馅料，汤包就可以包制了。
　　 很多时候，奶奶要把烧好的汤包送给左邻右舍，台门里的大人小孩人人有份，以至于到最后自己家里也不够吃了。倘若皮子有多，奶奶便会用笋粒、豆腐干、花生碎和猪油渣加在一起做馅，蒸上一锅素汤包，留给我们。奶奶常說：“邻舍碗对碗，亲眷篮对篮，有来有往才能长远。”
　　 我妈做的汤包很有特色，能根据汤包的烹饪需要来确定皮子的厚薄和馅料的配置。放、煎、蒸、炸，各色口味，任由客人挑选。可惜的是，几年前的一场意外，让她留下了较为严重的后遗症，手脚不再利索。
　　 女儿出国前夕，硬是要去我妈家里吃一顿汤包，说是奶奶的汤包好吃。我妈特别开心，从制皮剁肉到包馅下锅，手嘴并用，花了好几个小时为她的孙女做了一碗马头汤包。期间，不许我帮忙，还说汤包只有一碗，专为孙女做。
　　 今年端午，与女儿视频通话，当时她和一群女孩正在学生公寓里聚餐。看到她们的餐桌上有一大盘烤汤包，我很是好奇，连忙问：“谁做的？”女儿说：“端午汤包，当然是我做的呀。”只见镜头里的这盘汤包，上嫩下酥，色泽金黄，模样甚是喜人。女儿说，买不到猪肉，她是用牛肉做的馅，皮子的做法也是电话里奶奶现教的。就在我们父女两人通话的时候，那群肤色各异的女孩围了上来，她们手持刀叉，几个轮回便让汤包盘子见了底。无需女儿翻译，从孩子们随后竖起的大拇指中可以看出，新昌汤包的制作，女儿真的学会了。
　　
　　 【原创首发】（2023年6月30日，成稿于新昌棣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