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马最近非常头疼，连着好几天，眉头始终紧皱着。这不，夜深了，他还独坐窗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窗外。天阴着，户外黑漆漆的，啥也看不见。那他在看啥呢？其实，他哪有心情看呢，再说了，外面也没有啥，都是些杂物，确实没啥看头。
　　 “哎！”老马叹了一口气，想要站起来，去洗漱睡觉。一动不动地坐了老半天，刚刚挺直腰杆，他竟然发现腿是硬的，腰是硬的，浑身上下都是硬的，别提有多么的不舒服了。他边揉揉这里、捶捶那里，边苦笑着摇了摇头，回想着老伴的话。她时常说，你不是小伙子了，脖子都埋在墙根下了，还那么拼干啥，折腾个文学社团，是能吃还是能喝，一天天的，把自己累得成了拉了一天地的老黄牛，躺在床上，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疼，何必呢？刚开始，她那么说，他还反驳几句，说文学创作，是很神圣的事，外行是不懂的。日子长了，她说得多了，他也懒得反驳了，反正她和儿子一家住在城里，老家就他一个人，他乐得清闲。他这人，里里外外都好，退休之前，去了单位人人夸，回到家里还是人人叫好，甭管是工作还是家务活，他是样样都能拿出手。她爱说，就说去吧，嘴长在她脸上，随便说，咋说都行，说累了或者说烦了，也就不说了。想着、揉着，捶着、想着，不知不觉间，他感觉到他的老胳膊腿慢慢变得灵活了，也就顺势站了起来，伸直了胳膊做了几个小幅度动作，权当是锻炼身体了。
　　 “叮铃铃——，叮铃铃——”
　　 躺在桌上的电话响了，老马看也没看一眼，心里明白是谁打来的电话，端直接了：“老李，这么晚了，你还没睡，有啥事吗？”
　　 “你不也没睡吗？”老李嘿嘿笑了笑，“老伙计，知道你这几天愁着，刚刚安顿完老伴、孙子，才有空给你打个电话、宽宽心。还是你舒坦，在老家有房，一个人，多自在的。再看看我，在这巴掌大的小房子里住了一辈子，以前没觉得啥，那是没去你老家。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我这一辈子，过的是啥日子吗？”
　　 “我看，你这纯粹就是吃着甜葡萄，害怕别人吃，硬说葡萄酸。年轻时，你咋不搬到乡下去，这时候说那些酸话埋汰我。”
　　 “我是真羡慕你呀。没结婚时，我被老掌柜的管。结婚了，我被老婆管。老了老了，我以为该解放了，又被孙子管。”
　　 “我也被管了一辈子，不是这个管，就是哪个管。在文学网站办社团，这是多么神圣的事，竟然被说成是闲得没事干瞎折腾呢。”
　　 “我也一样，不是这个说，就是那个说。一句话，他们都不懂，哪知道那里面的奥妙？”
　　 “这话，我爱听，认真读一篇好文章，探索文字里的‘好声音’，那感觉，无法用人世间的任何形容词来描述啊。读完，探索完毕，心底里的舒坦，比咱们在没啥吃的年代里，吃了一顿好的还要美！”
　　 “谁说不是呢？”停顿片刻，老李说，“扯了老半天，把正经事都忘了，咱们社团最近正能量不足，这事，你怎么看？”
　　 “理解，理解万岁。”
　　 “单有理解万岁，可不行啊，很明显，团队凝聚力不如前一阵子。”
　　 “那个事，说艰难也艰难，说简单也简单，多来些精品，就成了。”
　　 “说得容易，精品，哪是说来就来？你看看，最近几天的一部分来稿，别说是精品，能给个蓝豆，我看也有点玄乎。”
　　 “新手，还是要多给一些鼓励，不能打击，更不能逼迫。这精品啊，旁人不清楚，你这老手焉能不懂？”
　　 “对着呢，精品是啥？精品是咱们江山的招牌，是咱们江山的门面，当然是要重视质量的。照我看啊，咱们还是要开个会，给大家伙好好说说。按时间，咱们也到该开会的时候喽！”
　　 “对，就这么办，咱俩都好好想想。不早了，早早睡吧。”
　　 “行，早点休息，老伙计。”
　　
　　 二
　　 老马和老李是老熟人，退休前都在县里的同一所高中任教。老马教数学，老李教化学，别看都是理工科，他们的文笔，在整个圈子里是能排上号的。每年，县里、市里、省里组织的文学征文大赛，准能看到他们的身影，他们肯定能不负众望，在最后捧得大奖。
　　 江山文学网，是他们在即将退休的时候就知道的。他们都记得是啥时候，那是一次省作协组织的文学讲座，主讲的老师是江山文学网的签约作家，在讲解的过程中多次提到江山文学网。他们就在那个时候有了好奇心，也想着入驻江山文学网镀镀金。有了想法，马上就付诸行动，他们同时注册了账号，当天就发表了自认为最棒、最棒的作品。结果，正如他们所期待，他们的投稿都获得了精品，也得到网站的前辈们的一致叫好。一出手就是精品，向他们抛出橄榄枝的社团，也就不是一个两个了。面对前辈们的盛情邀请，他们细细思量之后做出了一个令旁人觉得非常非常了不起的决定。
　　 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研究，他们觉得与其加入别的社团，倒不如创建属于自己的新社团。为何呢？他们是这么想的：只要不违反原则、网站的各项管理规定，他们的地盘，任由他们做主。他们也迫切需要一个只属于他们的小天地，供他们驰骋。恰好，在江山文学网，是能做到那一点的。那么一想，他们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社团的主心骨有了，其他的管理人员，从哪儿来呢？转念一想，一点也不难。他们是干啥的？他们又在啥地方？那些事，对他们来说，是难题吗？都不是问题。结果，一点点意外也没有，他们的想法，得到很多师生的一致赞同，招募启事刚刚贴在校门口的宣传栏，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前来应征的已经排成了一字长蛇阵。那盛况，在校园里很久没出现了，搞得他们俩还有点不好意思了。
　　 社团拉起来了，来稿也稳定，精品天天有，整个社团的运转可以说是顺风顺水，但没过多久，问题便从天而降。临近期末考试，大家都忙着，社团那些事也就暂时被放下了。为这事，他们俩着急啊，社团连着几天没有几篇来稿，显得冷清极了，往日里的热闹似乎是在一瞬间就消失了，QQ群里也没几个人互动了。该怎么办呢？他们俩商量了一阵子，觉得这个事还是要去动员大家。
　　 想好了，就赶紧去办，这是老马的一贯作风。下课铃响了，同学们刚刚准备起身，他示意，让他们先别动，他有话说：“同学们，老师知道，大家最近都在应对期末考试，大家确实辛苦，在这里，老师表示理解，但属于咱们共同的社团，还请大家给一些力所能及的支持。是的，马上要考试了，大家怕分心影响学习。其实啊，不会的，咱们办社团，是为了啥？不是在玩，不是在耍，是在写作，是在提升自己的能力，是在探索文字里的‘好声音’。是不是有人要问了，那有啥探索的？说那话的，文学创作能力肯定不行。写作，不是随随便便凑一段话就完事，需要反反复复地逐字斟酌，仔细推敲该怎么写才是最合理的。大家都能看到，同样的作文题目，要是用心写了，写完的作文是完全不一样的。说句脸红的话，老师不是教语文的，这些年始终在征文大赛获奖，为何呢？我一直在探索的路上奔波，一刻也没有停歇。别的课，也一样，同样需要探索、推敲。好了，不占用大家的休息时间，请大家每天挤出一点时间，友情支持一下咱们的社团。”
　　 老马的话获得了满堂彩，带来的效果也是显著的。
　　
　　 三
　　 老马的影响力是不用说的。社团开会的日子到了，除了有急事请假的，其他的都到齐了。看着大家伙在群里签到，他的心里别提有多么的感动了。曾几何时，他想过很多次，他一手创下的社团能存留多久？有那个想法，不是无缘无故的。现在，他已经退休好几年了，眼瞅着网站的好些社团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得不关闭了，他也在想，是不是也会遇到那样的问题。要是真到了那一天，又该怎么办呢？那个问题，搞得他时常是血压飙升，还好身旁有老李，遇到难处了，他们一块商量商量，准能拿出个好主意。那么久了，他们的社团发展依然如初，只是总有一些小问题，还好，都是能轻松解决的。
　　 会议时间到了，老李先开了麦克风：“大家，最近可好？”
　　 话音刚落，群里都是问好的。
　　 老李接着说：“想必，大家都看到了咱们社团最近的境况，我知道，大家心里都挺着急的。但是，我要说，不要急，不要急……”
　　 话没说完，已经被旁人打断了：“怎么能不急？眼瞅着好些作者都不投稿了，长久这么下去，可如何是好啊？”
　　 老马插了一句：“先听老李说，等他说完，大家各抒己见。”
　　 “还是那句话，不急，不要急，这个事，不是干着急的事，得慢慢来。”老李慢悠悠地说着，“精品，对作者来说，尤其是刚刚入门的，意味着啥？我清楚着呢。精品，也决定了社团的排名，我也知道。至于社团的知名度，和精品也有一定的关系。这些，是很重要，但还有更重要的事，作为社团管理者，我们不能单纯地追求精品。尤其是那些刚刚入门的，让他们一下子就拿出精品，那不是为难人家吗？他们肯定做不到。最近啊，社团来了一些刚刚入门的，天天发稿，投稿热情确实高，值得鼓励鼓励。正因为他们的到来，直接大幅度地降低了精品率，这是事实，我看到了，老马也看到了，大家伙都看到了。那，我在这里冒昧地多问一句，社团的各位老把式，难道忘了自己刚刚入门时的写作能力吗？饭啊，要一口一口地慢慢地吃，写作啊，也是一样的，是一点一点地进步。只要每天进步一点点，哪怕是针尖那么一点点大，日积月累下来，那也离精品越来越近了。最怕的，不是有问题，是没有勇气不敢面对问题，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问题。好了，我就说这么多，老马，该你上场了。”
　　 老马没接话茬，问道：“大家先说。”
　　 “都是我不好，天天发稿，只有数量没质量，拉低了精品率。”
　　 老马安慰着：“别那么说，你刚刚入门，基础有了，只是火候不够，需要探索。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议题。社团的老人都知道，这个议题，我说了好几年了。但我今天还要说，为啥呢？探索，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不是阶段性的，是需要长期坚持的。我们脑海里所想，是写作的基础，写出来，只是第一步，接着需要‘排兵布阵’。怎么排？怎么布？是有技巧在里头的，不是想怎么来就怎么胡乱来的。先要逐字逐句认真读，读一遍，远远不够，要读得很熟练才行，再反复推敲构思、叙述、语句、语法之类的。初学者，不要怕出错而不敢下手，一定要多练习，在反复练习的过程中，多请教、多反思、多总结、多运用。这是慢火候、硬功夫，需要打长期探索的持久战。”
　　 群里，不是在点赞，就是在叫好。
　　 老马喝了两口水：“不仅仅是初学者需要探索，有一些写作经验的，同样的，也需要探索。咱们祖国的文字啊，是非常深奥的，人的心境不同，探索的结果就截然不同。比如说，同样的一段写作素材，同一个人，在三十岁的时候，和在四十岁的时候，最终构思完毕的作品是完全不一样的。年龄段不同，思维角度不同，最终探索的结果当然就不同了。所以说，长期探索，探索文字里的‘好声音’，是所有人需要坚持到底的。只要懂得了探索，知道该怎么探索，至于说精品，那不过是等待时间长短的问题……”
　　
　　 四
　　 “咚咚咚，咚咚咚……”
　　 “谁呀，大清早的，就敲门。”老马揉着眼睛嘟囔着穿好了衣服，走到跟前，打开门探出脑袋一看，“老伴啊，你咋回来了？”
　　 “怎么？我还不敢回来，你是做啥亏心事了，不敢让我回来。”
　　 “瞧你这话说的，我就是随口一问，随便问了那么一句。”老马陪着笑脸解释着，“我这人是啥样，你还不了解吗？”
　　 “不了解，一点也不了解啊。你成天探索这个、探索那个的。”
　　 “探索？”老马心里琢磨着，“你是听到什么了吗？”
　　 “你现在是名人啊，名气大得不得了，整个县城，谁不知道你啊。今天搞个社团，明天搞个讲座，后天弄个征文，过一阵拿个奖状。这不，我是专程来给你送奖状的，你看看，这上面写着啥？”
　　 老马接过老伴从背包里掏出来的奖状，一看，顿时乐了。
　　 “你出名了，我也跟着沾光，快递小哥也知道我是名人的老伴了。你是人没在咱们小区住，但名气啊，早已笼罩着整个小区。”
　　 瞧着老伴竖着大拇指有模有样地夸着，老马心里高兴，但脸上依然是平静的：“不敢当，不敢当。对了，你这次回来住几天？”
　　 “我想好了，不去县里了，孙子大了，不需要我了。我也跟着你探索、探索，从今天起，你来教我该怎么探索我的余生？要不然的话，显得我这一生，过得太过平凡，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这人，你是知道的，不爱钱，不好吃，不好穿，也不爱逛，只追求人生的意义。看看，我退休了，是不是也能和你一样，有那么一点点的别的追求。”
　　 老马瞪大了眼睛：“你也想写作？这事，不是闹着玩的？”
　　 “怎么？我不行吗？你行，我肯定也是可以的。”
　　 “你这干了一辈子的企业管理，一点写作的基础都没有，能行吗？我怕你到时候丢人，丢面子。哎！疼，别……”话没说完，老马察觉到一阵阵的钻心疼顺着脉络传遍了浑身上下，赶紧求饶，“别动手，别拧我，咱是文明人，咱能不能文明点，行不行啊？哎！我答应你了，快松手，快松开。你这手劲，也太大了吧。”
　　 “早答应我，不就完了，何必呢？”
　　 “是，是，本来就该听老婆大人的。”
　　 “贫嘴，啥时候学会的？是在探索的过程中学会的？”
　　 “不是，不是。”老马转移了话题，“一会儿想吃啥，我马上准备。”
　　 “我现在肚里没硬货，别的啥也不想吃，就要吃你的‘探索’，你在文字里探索了一辈子，总结的大道理，足够我在余生‘吃’了。”
　　 “那个只能看、只能听，不能吃的，不能吃的。”
　　 “我说的‘吃’，不是你刚刚说的吃。我也开始探索文字里的‘好声音’。连这，你都没听明白吗？你探索了一辈子，就这水平？”
　　 老马恍然大悟，发自内心地由衷地佩服：“老伴，你比我厉害！”
　　 “既然如此，我能加入你的社团吗？”
　　 “社团？”老马再次惊讶，“你还知道啥？都告诉我。你这，也太，太厉害了吧，竟然还知道那些？”
　　 “我知道的多了。你和老李那些破事，我都知道。还有，他们也早知道了。我们只是不愿意把话直接说明白，让你慢慢去探索，看你多久能看透？再说了，正文学，纯文学，我能不懂吗？能不支持吗？”
　　 “正文学？纯文学？还有，他们？这？难道，咱们儿子一家也知道了？你们也都知道江山文学？”
　　 “当然了，孙子在学校，也沾了你的光，老师、同学都说他的作文写得好，这里头有你的大功劳。你给咱娃辅导了一阵子，写作文那水平是突飞猛进，完全是士别三日，令人刮目相看啊。”
　　 “孙子作文那事，我知道。等等，我办社团这些事，你们是啥时候知道的？我记得啥也没给你们说啊，太神奇了吧。”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这老家伙，自认为高明，其实早露馅了。不说了，不说了，说多了，我害怕打击你，搞得你晚上又睡不着啦。一直以来，你只知道我爱嘟囔、爱说你，你根本没多想、没探索，我爱嘟囔、爱说你，是有原因的，其实是在关心你、爱护你，怕你累坏身体受罪。真是的，你还时常给旁人教怎么探索呢？我看你这徒有虚名嘛，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看不懂，还好意思给旁人讲课，说探索这、说探索那的。我真不知道，你在社团办讲座、组织开会的时候，哪来得那么多的自信呢，哪来得那么多的头头是道呢……”
　　 那些损人的玩笑话，听得老马嘴角哆嗦着，心里激动极了，有很多掏心窝子的话要说出来，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双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老伴那粗糙的大手，在不知不觉间，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