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我来啦。”对老岳父的称呼，我一早随着孩子来。
　　 刚推开院子大门，就看到老岳父在菜园子边猫腰站着发呆。好像他就一直在那里站着，那么投入，那么忘我。我过去和他打招呼，他扭过头疑惑地用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那张沧桑的脸上写满了茫然。他就那样看着我不说话。老爷子又不认识我了。他现在已经不知道，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就是他最喜欢的五姑爷了。如果搁以前，他就会很开心地说，天明来啦。满脸的皱纹里都洋溢着喜悦。然后就开始张罗着做饭了。
　　 妻子把脸凑过去，歪着脑袋大声喊：“老爸我回来了，看看我是谁呀？”
　　 老半天，老爷子脸上露出了笑容，慢悠悠地说:“老五。”他还就认识他五闺女。
　　 此时，站在我面前的老岳父，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慈祥的老岳父了。他的腰身已经被层层叠叠的日子，压的极度地弯曲着，如同一棵站在村边的枝丫峥嵘的老树，经历了八十多载岁月风霜雪雨后，毅然不屈地深深扎根在生他养他的土地上，虽然早就没有了曾经的勃勃生机，虽然早就没有了曾经青春盎然，但是他还是毅然不屈地站立着，迎着寒风顶着烈日。虽然他的腿已经弯曲不再笔直，虽然他的背已经驼了不再挺拔。但他还是那样傲然地站立着。把一棵树的傲骨书写的顶天立地。
　　 而现在的老爷子，一只光脚丫踢啦着一只拖鞋，另一只脚却只穿着一只灰色的袜子，直接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早就忘记了寒冷，也不再关注季节的更迭。此时的他仿佛已经回到孩童时代了，他是想起来什么了？或者看到什么了？此时我们都无法进入他的世界。他已经进入忘我的境地了。或许他在想年轻时，他粗壮的枝丫上承载着天真和淘气的欢笑。天热时，浓浓树荫下是孩子们乘凉的乐园。玩累了，就“叽叽嘎嘎”地依靠在他挺拔的躯干上放松一下疲惫的身心。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每个人都会在不知不觉中，随着岁月的更迭而变老的，这种自然规律谁也改变不了。今年已经八十九岁的老爷子，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和岁月抗争着，前行着。
　　 妻子搀扶着她爸的胳膊，把嘴贴着他耳朵心疼地说:“爸，天这么冷怎么不穿鞋啊。走咱们进屋去。”此时老爷子如同一个听话的孩子:“哎。”然后蹒跚着往屋里挪着脚步，嘴里还在嘚咕着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话。
　　 我们在天津市里开发廊，是那种小的夫妻店，不能总是关门。那样顾客容易流失。所以每个月只能回来一次。每次都买好多老两口爱吃的，匆匆忙忙地赶回来，住一宿第二天再返回天津。
　　 我提着大包小包的好吃的。跟在爷俩后面慢悠悠地进屋。
　　 刚进到屋里，妻子就对躺在炕上的母亲抱怨说:“妈，我爸怎么不穿鞋就出去了？外边多冷啊。”
　　 老岳母也八十六七了。身体也不是很好了。她侧身说:“一会功夫没有看到就出去了。你看他的鞋都在炕上被子里。一睡觉就抱着，生怕丢了。”岳母看到我们来了，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带着笑意“你们来了就好。”
　　  妻子搀扶着让老岳父坐到里面的沙发上。然后就哄着说“爸以后乖着点，听我妈话，不要出去乱跑。多冷啊。要不我就不给你买好吃的了。”老爷子就答应“哎。”脸上荡漾着喜悦。
　　 妻子把包打开说，“妈，看我们给您带来什么好吃的了。”她一样一样地打开说“这是青芒，个大水多也甜。这个是车厘子，也特别好吃。这个是山竹，也挺好吃的。这个是榴莲，我打开后，把果肉这样装盒子里了。这样省地方，没有了壳也不扎手。”
　　 老两口子特别喜欢我们两口子来，喜欢五闺女做的可口饭菜，妻子每次都变换着花样给他们做好吃的，并且她还爱陪着他们聊天说家常。老两口这个时候就特别开心，久违的笑容在他们脸上绽放。人老了都不缺吃喝，几乎也不缺钱花。他们心中的想法特别简单，他们都怕孤独，缺少陪伴。都喜欢孩子在身边多陪陪他们，和他们东家长西家短地说说话聊聊天。可现实确是那么不尽人意。
　　 我们在儒家文化熏陶下，长大的一代又一代人，都知道“百善孝为先”，“鸟有反哺之，羊有跪乳之”可是又有几个人能骄傲地说，自己在这方面做的问心无愧？
　　 老爷子六个闺女，在所有的姑爷中，我的老家在山西，是最远的一个。而他特别疼爱我，对我如同己出。每次我来，当到吃饭的时候，他就会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去超市给我买两瓶啤酒。如果是夏天就会买回来冰镇的。如果是冬天，他买回来后就会放在暖气片上让温着。这些点点滴滴我都刻在心里。到了晚上，老爷子有时候就会把洗脚水给我打过来，拖鞋也一起放过来。我仿佛回到小时候，享受到了家的温馨和浓浓的父爱。心中久违的感觉，如同春潮在荡漾着，那种感激之情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人每当上了岁数，就会经常回忆年轻时候的事情。只要我来了，没事的时候，他就会给我讲起来他在北京的事。那个时候他在古建筑维修队，负责维修故宫以及好多国家级别的古建筑。响应国家号召，一九六二年下放回来农村。他津津有味地给你说着这些尘封已久的往事。并且说当时还得到了毛主席的夸奖，每当说到这里，他两眼放光满脸都闪耀着灿烂的笑容。
　　 我们两口子一直很忙，孩子从小都在姥爷姥姥身边长大。直到八岁我们才把孩子接走。
　　 每次来到这里，我就会给他老人家按摩按摩肩颈后背和四肢，我手法轻柔舒缓。让他的身体彻底放松放松。每次他都开心地说，“真舒服。”
　　 我总是想，等有时间了，让老爷子再好好给我讲一讲他在北京的故事，工作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我总是认为不着急，心想时间还长着呢。
　　 可是，谁能想到，老爷子现在成了这样子？我心中感觉特别遗憾，总是以为这样的机会和时间很多。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都成了过去，也成了一个不能醒来的梦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产生了幻视幻听。有时候他会说，“你看，在柜子边怎么那么多小人，他们在干什么？”我们就会说，“没有人，您看花眼了。
　　 此时的老爷子，独独活在自我之中，我们来，我们去他都无所谓了。有时候他把梦和现实都分不开了。
　　 那天早上刚起床，他就自己嘚咕说，“要过冬了，队里给每家分好多大白菜，在大队院子里堆着，得自己去往回拉。”妻子努嘴往老爷子那边，笑着对我说，“爸又做梦了。”然后对老爷子大声喊，“您那是做梦呢。”
　　 院子的大门经常得锁上，一不留神老爷子就会走出出去。有几次都走丢了，他已经不记得回家的路了。我们两口子来后，会开门偶尔也会让他出去走走。透透气。老爷子说，“还是五闺女好，他们总是锁着门，不让我出去。憋死我了。”
　　 刚才还看到老爷子在院子晃悠，要吃早饭了，一会功夫却不见人了。我们赶紧出去找。村子东边南边北面都不见人影。没有多大一会就不见了，走的还挺快。急死人了。“刚刚还在院子里呢。”妻子着急地说。大概经近一个小时，二大爷家的二儿媳妇二嫂子一只手扶着自行车把，一手搀扶着老爷子从村子西面，往家这边慢慢挪步。
　　 我们赶紧过去，二嫂子说，“三叔嘚咕着说，去大队要白菜去了。”二嫂子纳闷地给我们说，“也不知道三叔要什么白菜。他说累了走不动了，就在超市那里坐着休息。”妻子说，“我爸做梦呢。然后把情况简单说了一下。大家都笑了。老爷子自言自语地说，“太远了，走不动了。”看来他在梦里还没有走出来呢。
　　 现在的老岳父真的老了。
　　 他已经不会再和你正常交流了。有时候做着一些让无法理解的事情。如同五六岁的孩子，他用剪刀把好多衣服都剪烂了，并且玩的很开心很陶醉，也很投入，脸上露着笑容。如同在做一件工艺品。让家人哭笑不得，老岳母只能把剪刀藏起来了。有时候，他会不厌其烦地掏出口袋里的钱摆弄着玩。不小心就弄丢了。然后转着圈地去找，有时候钱在手里攥着，他还在一个劲地找。他把沙发上，炕上翻得乱七八糟的。有时候就坐在那里自言自语。
　　 看到这一切。我心里感到好无助，好无奈。谁也帮不了忙。人老了怎么就成了这样了呢？
　　 太阳照样每天升起，夕阳每天都在渲染着暮色。
　　 我分明看到一棵强劲而峥嵘的老树，在那里傲然站立着，每根沧桑的枝丫都指向碧空。我仿佛能听到岁月的年轮在他体内呼啸，我更看到岁月在他的脑门上留下的感叹。
　　 有风从远处吹来。
　　 2023年5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