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未曾谋面的那个人(散文)
我从未见过我的爷爷,不仅我没见过,我的母亲也没见过,她和我父亲认识时,我爷爷已经过世了。
爷爷过世的那年春节,父亲到他的同学家拜年,在那儿,第一次见到了我的母亲,母亲是他那位同学的表妹,那天正好也去拜年。那位同学后来成了他们的媒人。
多年后,母亲还对当年的初见记忆犹新,她说,你爸那天穿着肥肥的缅裆裤,裤腰都快到膝盖了,脚上还穿着白(鞋面上蒙着白布),咋看咋让人心疼。我说,缘分可真是奇妙,我爸和你年年都到我表舅家拜年,咋以前从来没碰到过?偏我爷爷走的这一年,你俩就遇见了。母亲笑了笑,并不接我的话。
虽然我没见过爷爷,但不妨碍我从他人口中了解他,道听途说来的自然成不了信史,其中不乏演绎的成分,可这已经是我能走近他的唯一渠道了。
我们村不大,只有许李两姓,而且,李姓也不是这个村的原住民,是上个世纪初匪患横行时,从别的村迁来的。
当年,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老爷爷,带着爷爷弟兄三人迁居到此,并在此开枝散叶,到我父亲出生的时候,“外来户”李姓已经在这里枝繁叶茂,占到了全村三分之一的人口。不仅如此,一辈子在地里刨食吃的我爷爷,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土地的执拗偏爱,只要攒下一点钱,他就把它变成土地。在小鸟衔泥般的努力里,爷爷“战绩辉煌”,慢慢积聚了十余垧大地,把自己变成了“富裕中农”,还因此成功将奶奶“骗”进了门。
奶奶外婆家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有自己的庄园,看家护院的家丁就有几十人,奶奶娘家虽然不及外婆家富有,但也是地方上数得着的富户,家境优渥殷实,而且奶奶从小在外婆家长大,是养尊处优的小姐,当真是十指未沾过阳春水的。
按照奶奶的家境,这门亲事无论如何不可能做成,更何况,奶奶还是来给爷爷做“填房”。只是凡事都有例外。奶奶的婚事几经延宕,奶奶被耽误成了当年名副其实的“大龄剩女”,奶奶的父母心急,奶奶自己也心急。爷爷便在此时进入了奶奶父母的视线。
不知道是在什么样的机缘巧合下,爷爷听说了奶奶这个“大龄剩女”,从此便被“俘虏”了,心心念念要把心中的丽人娶回家。可奶奶是富家小姐,还是黄花大闺女,怎么可能愿意嫁给他这个“鳏夫”呢?
爷爷茶不思饭不想,人也瘦了一圈,终于被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几天后,奶奶的村里来了一个算卦先生,手里擎着算命幡,嘴里喊着问吉问凶问婚姻。正为奶奶婚姻发愁的奶奶父母,忙不迭地请了算卦先生。算卦先生手指微动,嘴里念念有词,良久,方才对奶奶父母说,你家女儿的婚姻就在东南方向,三十岁上下,中等个,娶过一房媳妇。各方面都给出了大致范围,最后补充道,你女儿命硬,必须找一个同样命硬的人,日子才能过得长久。
算卦先生走后,奶奶父母赶紧差人四下打听,方圆几十里,只有爷爷的条件最贴合。这还有什么说的?选了个黄道吉日,爷爷便做了奶奶家的“乘龙快婿”。
憧憬着幸福生活的奶奶被花轿抬进了爷爷的门,第二天傻眼了——床前两个大小不等的小子排队等着喊娘呢。她还没学会给人当媳妇,就要先给人当娘了。这不啻一记晴天霹雳,把奶奶震懵了。但事已至此,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她又能怎么样呢?
奶奶对爷爷有没有怨恨我不知道,但以我粗浅的认知,她肯定会有一些意难平的吧。说是又帅又英俊,其实是半截老头儿;说好的进门就当家做主母,原来是当后娘;说是有大片的土地,只不过十余垧。而就是这十余垧的土地,也在不久的将来被分到了各家各户。
爷爷拥有土地,但根本算不上什么“地主”,他就是一地地道道的庄稼人,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收拾农具下地,只有在自家人确实忙不过来时,才会雇几个短工。后来划成分时,爷爷被定为富裕中农,再后来,土地收归集体,爷爷彻底失去了对土地的“所有权”。到现在,只要聊起这些事,母亲还会开玩笑地说一句,咱村东的那些地原来都是咱家的呢。
爷爷一生中的高光时刻,大约就是娶奶奶进门那天。短暂的风光过后,漫长的两厢厮守里,只剩下了辛苦和劳累。除了亡妻留下的两个儿子,爷爷和奶奶先后又生育了六个子女,我父亲是老幺,他出生时,与他同父异母的大哥的儿子都已经好几岁了。
那时候,家里的生活应该还算富足。爷爷虽然生性木讷,不善言辞,但足够勤劳和聪明,在他的汗水浇灌和奶奶娘家的鼎力相助下,孩子们慢慢长大,且先后自立门户,只有我的父亲,爷爷没能看到他成家。
说起这一段,父亲总是很叹息。他那时不懂,以为一生很长,爷爷有的是时间陪他,陪他走过人生中每个重要的阶段。后来才知,人这一生其实太不禁过了。
还是先来说点爷爷的“轶事”吧。
第一件,“棒窝子”变兔子。
爷爷爱打猎。在那个娱乐活动极度缺乏的年代,在偏远的农村,打猎是唯一可以让爷爷放松一下的乐趣,也是许多男人们的最爱。
深秋的一天,爷爷照例扛着猎枪下了地。走到村东大沙河,遥遥地望见沙河东沿的草丛里,有一蓬灰蒙蒙的东西,似乎还在动。依他多年行猎的经验,定是野兔无疑,观其身量,还是一只肥硕的大兔子。爷爷按捺住激动,稳稳地瞄准、射击,猎物应声不动。射中了!爷爷三步并作两步,抢到跟前弯腰去看,却不见兔子的踪迹。只有一枚胖胖的“棒窝子”(玉米皮)躺在那里,上面留下多个小孔。一旁的村民开爷爷的玩笑,行啊大有,逮了好大一只兔子啊。爷爷踢了那棒窝子一脚,讪讪地走开了。
当然,还是弹不虚发的时候多。每每爷爷扛着枪,枪尖上挂着兔子,或者腰间褡裢里装满野物走进家门,欢声笑语立刻装满那座不大的小院,全家人打牙祭的幸福时刻开始了。
第二件,失而复得的谷子。
20世纪初,土匪横行,蟊贼遍地。百姓家没有不被偷过的,小到针头线脑,大到耕牛家畜,凡是能挪动的,都在他们的觊觎之列。这次他们看上的,是爷爷地里的谷子。
村南上地里,爷爷种的几亩谷子该收割了,一杆杆金黄的谷子全都弯着腰,低垂着肥硕的头,那粗壮的样子太馋人了。爷爷望着满地金黄,兴奋得睡不着觉,他已经雇好了短工,这两天就要开镰了。
不想,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地里的谷子像是被施了魔法,谷穗齐刷刷消失了。
从震惊和暴怒中冷静下来的爷爷,想到了求助自己的大舅哥,请他帮忙寻回那些视若生命的谷子。他的大舅哥在当地是个能人,黑白两道通吃,各方势力都敬他三分。大舅哥爽快地答应下来,让他回家放心等着去。
几天之后的深夜,院里突然传来几声沉闷的“砰砰砰”的响声,紧接着,有人在墙外高声喊话,“××家,谷子给你送来了。”爷爷惊魂未定地走出屋门,只见十几个满满当当的麻袋东倒西歪在院墙边,打开仔细一看,里面竟全是黄澄澄的小米,比他丢失的那一地谷子只多不少。
那之后,爷爷的家里、地里再没少过东西。
我父亲高小毕业后,回村里做了代课老师,报酬是一天十个工分,这让爷爷觉得很有面子。父亲也很高兴,他终于可以自食其力,可以替爷爷分担点了。父亲想着,再过两年,等他成了家,我的爷爷便可以“功成身退”,快快乐乐地在家含饴弄孙了。但老天没给他实现愿望的机会。
一天早上,爷爷突然发现左胳膊疼得厉害,无法自由抬起,以前只是偶尔隐隐约约地疼,爷爷以为是干活累的,一直没当回事,这次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伸手摸了摸腋下,发现有个核桃样的疙瘩。我父亲赶忙把他送上了去省城的火车,让他的三儿子带他去医院做了切除。没想到,不久之后,全身竟然长满了,再也无法做手术。爷爷患了间质细胞瘤,晚期。
爷爷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闹着要回来,回来之前,拍了他这一辈子唯一的一张黑白照片,也是留给子女后代的唯一念想。照片里的爷爷非常苍老憔悴,无神且浑浊的双眼,满脸的胡茬,花白的短发,深而密的皱纹。
现在想想,爷爷的病跟他的过度劳累和不洁的生活习惯不无关系。爷爷怕热,但又不得不天天像木桩一样钉在地里。炎炎夏日,疲惫不堪的爷爷从田里回来,急于消除满身暑气和一身疲乏,他从井里打来沁凉的井水,泼到树荫下的地上,和衣躺在上面,很快就沉沉睡去,顾不得脏,更顾不得形象。有时候,累成一滩泥的爷爷一步都走不动了,他就索性倒卧在地头的树荫下,等缓过气来,再拖着倦极的身体回家。
夏日高温下劳作,身体已严重透支水分,皮肤也早已被灼伤,但极度缺乏卫生和自身保护意识的他,就那么直接躺在泼满井水的地上,冷热相激,肯定会伤害到自己,年深日久,外邪入侵,越来越深入肌理,不生病才怪。
隔着将近六十年的光阴,我将未曾谋面的爷爷从道听途说的记忆里打捞上来,是因为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片发光的土地,一位手捻髭须的老人缓缓向我走近,他指着背后那片田野说,这是咱家的风水宝地呀,是咱们的根,你们可要守护好。我相信,那个人就是我的爷爷。
前两天去看望父母,父亲讲起爷爷之前的一些事情,很激动。我很受触动,我父亲已年届八十,再不记录下来恐怕以后真没人说得清了。虽然也是零星的一点,但总比一点没有强。问候我家鸟儿三伏天快乐。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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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觉得人应该知道自己的来龙去脉,关于祖先的点滴,能记录的就尽量记录点吧,否则,后人连这一点都不能知道了。

感谢二哥百忙之中前来鼓励。

夏日炎炎,注意防暑哦。

我对爷爷知之甚少,只能凭父母和他人的讲述拼凑一二,算是弥补一点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