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望天(小说)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在北方某个城市的城乡结合部,有个地方叫马粪岭。岭西是平地,向前走一个小时就进城了;岭东则是一道长长的缓坡,坡的尽头连接着山区。据说牛马拉着一车重物爬马粪岭时,车把式得拽着牲口走,连抽鞭子带吆喝,爬到岭头上时,牲口都会累得呼哧呼哧喘粗气,再也不走了。鞭子抽也不走,非得拉屎拉尿后再走,弄得岭上时常臭烘烘的,由此得名马粪岭。后来,一个人的出现,改变了这种状况。
这个人外号叫“望天”。望天嘛,你懂的,杞人忧天的现代版。自己个儿没事儿就仰着头看天,仿佛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偶尔和人说话,头也低不下来多少,大家总以为他在翻白眼。
周围的小媳妇、大婶子们最爱逗他。“望天儿,过来过来,看看我长得俊不俊”。“望天儿,到婶子这儿来,婶子给你介绍个小对象,说说吧,你想找啥样地?”
望天憨厚,开始时,这些人说话,他是当真的。他哪里知道,这些人是拿他取笑呢。无论他怎么回答,大家只是一阵哄笑。说的话,根本没有下文,只是换个话题,继续想着法地逗他。
如果不是没了父亲,大家也不会这么没深没浅地取笑他。知道大家总是逗他后,他也不愿意再和周围人说话。即使别人叫他,他也是抬头望天的样子,根本不理。遇到别人真有事叫他,见他不理不睬地,就会数落他一顿;遇到脾气急地,作势就要动手,吓得他赶紧跑掉。
平日里,他哪里能知道别人是真有事叫他,还是无聊地取笑他,结果常常闹得不欢而散。
他家是外来户,他父亲在马粪岭南面山沟里的一个小水泥厂上班。在他十六岁那年夏天,父亲因一次意外去世了。说是意外,其实是他父亲和几个工友下班后,聚在一个小饭馆里喝大酒。他父亲酒量不行,却贪酒,被人还没怎么样,自己却喝得有点上头,说话舌头都捋不直了,加上有点结巴,云山雾罩地。酒后大家都准备回家,他父亲却来了兴致,说:“哥几个,这天也太他吗热,啊就热了,不如我们去那,啊就那边的水塘里,啊就里去洗个澡,啊就吧。”
哥几个谁都不愿意去,都想赶紧回家。阿生还劝他:“陈哥,都喝成这样了,你看你舌头都不听话了。赶紧回家吧。再不回去,嫂子该着急了”。“我,啊就我,才不回去呢。好不容易啊就放松一天,就这样回去,又得被她唠叨好几天。”
“唠叨就唠叨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忍一忍就过去了”。
“不,我就不,不能让她个老娘们,啊就老娘们,就这样看不起我。他们不去,阿生,你就陪我去吧”。
“不行啊,陈哥,我今天真有事儿。这陪你喝酒,已经耽误了,我得赶紧回去。”
“你们几个不,啊就不,啊不够意思,你们都走吧。我,啊就我,我,我他妈,啊就自己去”。
天色已大黑,月亮已经出来了,薄云半遮半掩。在朦胧中,大家走向了回家的路,只有老陈一个人,向水塘走去。结果不知怎么,就失足溺死在水塘里。这是望天他妈,见丈夫深夜没回来,找了一宿也没找到。第二天找到了厂里,问了一起喝酒的几个工友,才明白了当时是咋回事儿,一边又哭又骂着,一边忙不迭地雇人在水塘里打捞,才把他父亲的尸体捞上来。一起喝酒的几个工友过意不去,凑了点钱,帮着望天一家,把这个家里的顶梁柱,给入葬了。
如果不是因为父亲贪酒,好吹牛,脾气犟不听劝,也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父亲去世后,留下母亲,他,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母亲没工作,孩子还都小,厂里看他家困难,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加上同时喝酒的几个工友求情,厂领导就照顾他,让他初中没毕业就做了厂里的临时工。因他还未成年,干不了重活,就派他在离马粪岭不远的地方看煤场,和一个临近退休的老工人倒班。
上班后,虽然开着全厂最低工资,挣得不多,生活仍然紧紧巴巴,但至少家里看到了希望,弟弟妹妹不用因交不起学费而辍学了。
刚上班时,一切都新鲜,不用再上学考试了,他着实高兴了好一阵。那时他还没有望天的毛病,母亲把他收拾得干净利落,和别人说话也和声细语,没事儿再哼哼几句革命现代京剧。大家才发现,原来他还是个不错的半大小子,比他爸强多了!
结果好景不长。他一个半大小子,心眼实,感恩厂里给了他这份工作,看煤场特别认真,不知道看煤场还有很多说道。只要是他值班,发现有偷煤的就大喊大叫,和偷煤的半大小子们厮打在一处。不但自己负了伤,还得罪了这一帮人。这些人暗地里使坏,专门在他值班时搞事情。他一个人顾此失彼,忙东顾不了西,结果煤场的围墙扒得到处是豁口,煤也丢了不少。厂里虽然报了案,大家也知道这件事都是谁干的,可是当时没有监控,公安局找不到证据,也没法抓人,只能让厂里加派人手,加固围墙,增加了不少费用。管他的小领导也不满意,以他工作失职造成损失为名,反扣了他半个月工资。半个月工资虽然不多,但却实实在在地影响到了家里的生活质量,母亲也唠叨他,让他不要再多管闲事了。这一下弄得他里外不是人,彻底整郁闷了。一个半大孩子有冤屈没处诉苦,便郁闷成了望天的状态。有泪在眼里含着,绝不飘落在地上。
从那以后,他对厂里、对工作便心灰意冷,开始琢磨起自己的挣钱道儿。马粪岭沟底有一颗老树,枝繁叶茂,往来的人来到树下,都会借着树荫歇一歇,然后再爬马粪岭。
他在大树下摆了一个茶水摊,休息时和母亲一起经营,为往来的人提供茶水。每杯茶水三五分钱,薄利多销。同时,自己准备了一条绳子,凡是往来的重载牛车马车,甚至是人力车,他都会帮着拉车或者推车上坡,让车把式或者拉车的人省了不少力气。他是用实劲的,拉到岭上后,他也和牲口一样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车把式们看着过意不去的就给点钱,不给他也不说啥,歇一歇就下岭。在岭上,他还盖了一个简易的旱厕,准备了铁锹和粪筐,岭上有牛马的粪他就收拾到筐里。
在附近,他还开荒了几块地。这些人屎尿,牛马粪,就成了他种庄稼和蔬菜的肥料。多了个来钱道,虽然收入不多,但架不住日积月累,倒是让家里的生活改善了不少。
那帮不务正业的小混混偷不到煤,换不来钱了,就一直看他不顺眼,总是明里暗里地找他麻烦,弄得他也心烦,同时也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后来,他索性花钱找了一个练武的师傅,恭恭敬敬地拜师学武艺。得到了师傅的真传,倒也练得了一些拳脚功夫。找了个机会,把这一伙小混混们揍了一顿后,就再也没人敢找他的别扭了。这都是后话。
二十四五岁的时候,弟弟妹妹都高中毕业,到外地找工作去了。只留下了他和母亲做伴。他妈眼看着他也老大不小的了,就张罗着给他找对象。有一利就有一弊,这样的谋生手段,这样的家境,望天的外号,让周围的姑娘们正眼看不上。这一下,找对象又成了难题。母亲愁得整天唉声叹气,见人就问有没有认识的合适的姑娘,可哪里有那么容易呢。
望天却也不着急,常和他妈说:“没对象就没对象呗,就这样也挺好,弟弟妹妹也快到了成家的年龄,我多攒点钱,就让他们先成家吧。当大哥的,总得先尽着弟弟妹妹们吧。”
母亲不干了,瞪起眼睛。“废话,哪有老大不成家,先让小的成家的。这是犯忌讳的事儿,知道不。将来对你们影响都不好。你呀,真是傻得可以。”
日子就这样流水一般,一天一天地过着。弟弟妹妹也跟着着急,可使不上劲呀。
说话间就来到八十年代中期。那时,一会儿整治污染,一会儿又限电,厂子里动不动就停产,效益越来越差,开资也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他这几年也攒了点钱,从弟弟妹妹手里再借点,索性把茶水摊撤了。就在原来的地方,盖了一间小吃店,起名“望天狼小吃”。那些被他教训过的小混混们和来往的车把式,周围有头有脸,没头没脸的,倒也都捧他的场。谁叫他平时仗义,为人憨厚,功夫在身后,爱打抱不平呢!他也和那些原来欺负他的小混混们,处成了哥们儿。
只是婚姻这根红绳绳儿,还不知道在哪嘎达的黄土里埋着呢。所幸他望天的毛病,倒是改了不少。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三九第一天,下了一夜的大雪。第二天一早,望天去煤场接班,顺道就到小吃店看看。打算趁着上班前,打扫打扫小吃店门前的雪。结果就在墙角,发现了一个人,把他吓了一跳。
走近了看,原来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蜷缩成一团蹲在那儿。他喊了几声,结果人一动没动。他又摇一摇女人的肩头,还是不动弹。伸手一摸,额头烫人,喘气很重。这让他一下子没了辙。不管吧,怕人在他这儿出了事儿。开小吃店的,客人犯膈应。弄回家让母亲帮着照看吧,又不知道人家什么来历,怕周围人传闲话。他转来转去,足足转了五分钟,周围也没有一个人经过。他跺了跺脚,低头自语:“算了,人命关天,还是背回家让母亲照看着吧,也许吃点退烧药和消炎药,就能缓过来呢。”
他也顾不得打扫雪了,低头一口气把人背回家里,交给母亲照看,简单交代了一下人是怎么发现的,得抓紧找厂里的大夫看一看。他自己则急忙又赶回去上班了。
这一天,他心不在焉,心里七上八下地胡思乱想,对女人的来历各种猜测。其实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下班回到家,看到女人躺在原来他妹妹住的小屋里,呼吸平稳。摸摸额头,也不太烫了。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问他妈,他妈说:“唉呀妈呀!可不得了。这一天把我忙叨地,滴溜一整天。喂水,吃药,降温,求厂里的大夫来看。还好,大夫说,没什么大碍,只是感冒发烧,又冻又饿,晕了。中间醒了一回,咿呀了半天,怕不是个哑巴吧。”
“怎么会呢!是烧糊涂了吧。”她这样,也没法送走;我住在家里,怕有人会说三道四地。你再熬点稀点粥。等他醒了尽量喂点。我还是回煤场,和当班的挤一挤吧,凑合一晚。”
说完,望天就走了。
就这样,女人在望天家养了三四天,才算能下地了。还真应了他妈那句话。问什么都是咿咿呀呀连带双手乱比划,弄不懂她到底想说什么。给她纸笔,又不会写,乱画一通。母亲跟她说:“你一直住在我家,也不是个事儿。家在哪,还是回家去吧。不行,让我们天儿送你。”
女人却连连摇头,咿呀了一通,急得眉间的一颗红痣,更红了,就是不走。母亲也没法了,和望天说:“天儿呀,我也没办法了。赶她她也不走,就赖在我这里了。不行,就让她住到小吃店里吧。帮我们打打下手,就算我们请的服务员。等她家里人找来,我们按月给她补工资。”
就这样,算是把女人安置了下来,住到了小吃店里。大冬天的,东北人都猫冬,往来的行人少,吃饭的一天也没有几波。倒是那些小混混们,看到店里来了新人,长得还算俊俏,开始起哄,说什么的都有。
女人咿咿呀呀的要赶他们走,结果被他们围住了。望天听到动静,从后厨走出来,赶紧把女人拉到后厨。指着这些人说:“你们这帮混球,长出息了,还学会了欺负女人,欺负哑巴。是不是皮又紧了。”
“哪里,天儿哥。兄弟们就是觉得这个女人给我们当嫂子很合适,想劝一劝她。是不是呀?”大伙一起起哄:“可不是吗。这么俊俏的姑娘,配我们天哥儿正合适呢。嫂子,出来给我们个回话呀!”
望天一脸严肃:“再乱说,我可就真不客气了!想吃饭好好吃。不想吃饭,赶紧滚蛋!”
这帮家伙们这才又安静下来。
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儿很快就传开了,周围的人冬天大多闲着没事儿,都来看热闹,顺便吃顿饭。倒让快关门的生意,兴旺了不少。
女人开始的时候,是帮着端盘子,帮厨。后来赶上望天上班,来吃饭的了,也能救个急,下厨炒个菜啥的。客人吃了,倒是比望天他妈的手艺强多了。望天他妈逢人就说:“真是救了个人,捡了个宝。”
一来二去,不知不觉间,就临近春节了。望天妈问了几次,女人也没有表现出要走的意思。望天一家,也没等来女人的家人来接她回家,就只能在望天家过年了。
弟弟妹妹们知道家里多了个人,也早早就回来了。一家人倒也是其乐融融,弟弟妹妹也就不拿女人当了外人。
弟弟妹妹的婚事,也拖了好一阵子了,有点等不及。趁着傍晚哥送女人回店里,就催母亲:“妈,哥的对象到底怎么样了。你当妈的也不着急,赶紧想办法呀。我们可是等了这么长时间,不能再拖下去了。”
“着急呀!怎么不急!我是见谁都求,可周围的姑娘都到外面去打工了,我找谁呀?即使有几个差不多的,可人家还是看不上你哥呀!你哥老大不小了都不着急,我能有什么办法呀?总不能到大街上拉回来一个就跟你哥成亲了吧!”
“到大街上拉人干啥?身边这不就有一个现成的吗?一个哑巴,难道还能挑我哥不成?”
“那可不行,不知根不知底儿,也不知道家在哪,结没结过婚。是不是在老家犯了事儿跑出来的。”
“那还不好办,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咋问?不会说,不会写,只会咿咿呀呀。叫我怎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