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朗的中秋之夜，奶奶带着小孙子，坐在屋外的桂花树下赏月，一件往事浮现在眼前。
　　 那是几十年前的中秋之夜，皓月当空，清幽的月光倾泻而下，洒在高大的桂花树上，让馨香的黄桂花闪着点点银光，秋风拂过，落香飘然而落，撒在占峰和余娟身上。此时，这对青年男女正坠入爱河。
　　 “娟，你爱我吗？”占峰和余娟坐在高大的桂花树下，余娟的头靠在占峰的怀里。
　　 “不爱，傻瓜。”余娟娇嗔道，她的头在占峰的胸口蹭了两下，占峰立马心领神会。
　　 “我不是那个意思。”占峰一时有点语塞。
　　 “哦？那是什么意思？”余娟质问道，气氛一下子变得不和谐起来。
　　 “我……听说……你爹要把你嫁给有钱人家的公子。”占峰嘴巴嘟哝半天，还是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两个陷入了沉思。这个问题非常敏感，又不得不提。
　　 二
　　 占峰的父亲占大海是余娟家的佃农，每年都要向余家交租。占大海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身体结实，皮肤黝黑，为人忠厚老实，干活从来不偷奸耍滑。占峰从小就跟着父亲在余家干活，什么累活、苦活都干，很小就尝尽了人间的疾苦，当然他最快乐的事当属给余家放牛。他边放牛，边用柳树皮做成哨子吹成美妙的乐声，余娟比他小两岁，总是爱跟在他后面放牛，爱听他吹哨子，爱坐在牛背上，让他牵着走。他把自己想象成王子，她把自己想象成公主，这俨然是王子在迎娶公主。
　　 占峰从小跟他父亲一样长得黝黑，但身体壮实，干活能顶半个大人。他处处护着余娟，不让她受到半点委屈。有一次，占峰内急离开了一会儿，老牛突然发起狂来，直接将余娟带入了深水区，这可把余娟吓坏了。眼见着她的身体渐渐沉入水中，生命受到了严重的威胁，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听到叫喊声正在远处解手的占峰，连裤子都来不及系紧，提着裤边便就飞奔而来，跳入河中，抓住缰绳，将老牛牢牢控制，余娟趴在老牛的背上，只露出半个脑袋。她吓得瑟瑟发抖，见占峰赶来，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占峰牵着老牛上岸时，突然发现自己的裤子滑落下来，吓得他赶紧捂住私处，可是余娟已经看到了，她羞红了脸，双手捂住眼睛，嘴里不停地解释：“我没看见，没看见……”
　　 回家之后，余娟的父亲余长庚找到了占大海要求严惩他那惹事的儿子，那一次占峰被父亲打得半死，半个月才下得床来。从此以后，他失去了放牛的机会，转而跟着大人在农田里干重活。余娟经常来到田间看占峰干活，有时还从家里拿点好吃的给他吃。
　　 余娟从六岁开始上国小，占峰也很想上学，可是他的父亲根本无钱支付学费。余娟总能利用闲暇时间教占峰识字，没有课本，没有笔，地作书本，树枝作笔，就这样占峰也学了一些简单的汉字。作为回报占峰教余娟做各种小玩艺儿，如用柳枝做成帽子，用竹子做风车、编竹篮等。
　　 三
　　 一转眼，占峰到了弱冠之年，变成了一个长得非常壮实的青年农民，他与一般农民有所不同，认识一些字。余娟长成了十八岁的大姑娘，亭亭玉立，有思想，有文化，是新时代女性的代表人物。她在上学期间积极参加学生游行活动，反对民国政府的卖国行为，最终遭到打击，和一些爱国学生被当局遣散回家。余长庚怕女儿再惹出什么事端来，悄悄给女儿定了一门亲事。听说对方是民国政府要员的公子，这位公子整天就知道掐蛐遛鸟，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这种人余娟怎么会看得上呢？面对父亲的威逼利诱，她不为所动，心中早有打算。
　　 “娟，你说呀，是不是要嫁给那个富少了？”占峰将余娟一把搂进怀里。
　　 等了半晌，余娟才说：“跟我走吧。”
　　 “去哪儿？”占峰瞪着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心爱的女人，这句话让他诧异不已。
　　 “去参加革命！”余娟非常坚定地说。
　　 “革命？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大事啊！”占峰的心怦怦直跳，不久前听说有个革命者被处决了。他倒不是很怕死，只是家人怎么办，会受到牵连的。
　　 “怎么你怕了？”余娟突然摆脱了占峰的搂抱。
　　 “嗯，主要是怕家人受到牵连。”
　　 “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你，但是我是不会嫁给那个窝囊废的。明天就离家出走，这事你得替我保密。在这个世界上，峰哥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人。你是我从小一直深爱的人，可惜我们不能一起奋斗……”
　　 他俩坐在桂花树下沉默许久。余娟突然将头埋进占峰的怀里，撩开他的衣服，在他的胸口上狠狠地咬了下去，顿时鲜血直流，疼得他不断地发出“唉哟”的尖叫声。面对余娟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占峰惊慌失措。
　　 “娟，你这是干什么？!”占峰有点生气了，他所认识的娟怎么是这种人呢？
　　 “今生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了，我要将‘爱’永远留在你的身上。今后只要看到牙印，你自然就会想起我。我知道这样做有点自私，可是我深爱着你，今生不想留下遗憾。”
　　 占峰沉默了，他在深深地自责中，一个女子尚且这样敢作敢当，有情有义，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竟然还不如一个女子。他还有什么理由埋怨娟呢？
　　 “咱们是平等的，你也在我的手臂上留下一个牙印吧。”娟突然伸出右臂，让占峰去咬，他哪下得了口去。
　　 占峰爱余娟，被她逼得没办法，只得照办，咬得没有余娟的深，但也流出了一点血。余娟拿出一点药涂在双方的伤口上，血很快就止住了，但从此二人的身上分别留下了一个清晰可见的牙印。用余娟的话说，那是爱的见证。
　　 第二天，娟带着行李悄悄地离开了家乡，余长庚知道后，气得直跺脚。占峰仍旧当他的农民。
　　 余家将女儿的出走归咎于占峰，因为他没有阻止，也没有告密，所以收回了占家租种的几亩土地。余家人的生活一下子降入了困顿。
　　 四
　　 几年之后，抗日战争爆发，战争波及到占峰的家乡，父亲被抓，给日本人修炮楼，因顶了两句被活活打死，母亲得了肺病因无钱抓药而死。占峰安顿好父母的后事后，已经了无牵挂，他决心参加抗日的队伍，为父母报仇，为赶走侵略者而战斗。此时，他才真正明白余娟所说的革命的真正含义，后悔当初没有跟着余娟去参加革命。她如今到底在哪儿呢？或许……占峰流下了伤心的眼泪。
　　 占峰思来想去，决心去找八路军的队伍，于是带着干粮上路了，他打扮成一个卖小货的商人模样，一路走走停停，非常小心，因为还没有走出敌占区。在经过茂密的丛林的时候，突然一小队搜山的日军迎面而来，好像被他们发现了，占峰调头就跑，日军开枪追击，嘴里叽里呱啦，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反正子弹在耳边嗖嗖地飞过，突然砰的一声，他的右腿受到猛击，中弹了，感到剧烈地疼痛，用手一摸，一股鲜血汩汩地往外流。占峰自知今天在劫难逃，心里已不再害怕，他打算临死也要咬下敌人的一只耳朵来。
　　 “砰砰砰——”身后的敌人纷纷倒下，原来这伙敌人中了八路军某部的埋伏。这回占峰不但不用死，还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组织。八路军这支部队给他治伤，供他吃喝，伤好之后，一位八路军首长亲自接见了他，在了解情况后，首长立即批准他加入八路军的队伍。原来救了占峰的部队是八路军129师英雄团。
　　 占峰因为认识一些字，加上他头脑灵活，身体强健，很快就当上了侦察排排长。抓舌子，刺探情报，这些任务基本都交给侦察排去完成。
　　 一次占峰带领侦察排乔装后进入敌人的腹地，去取地下交通员送来的情报，不料交通站被叛徒出卖，占峰中了敌人的埋伏，队伍损失惨重，占峰身受重伤，战士们拼死保护才没有让占峰落入敌人之手，最终整个侦察排只剩下五人，其中就包括受了重伤的占峰，他已经昏迷不醒，被战士们抬回了后方医院。
　　 五
　　 “医生快救救我们的排长。”战士们用哀求的目光看着经验丰富的八路军军医。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日籍男人，叫武田医生。他是反战同盟的一员，临床经验非常丰富，是这里最好的医生。他一看到这样的伤员，面部表情严峻，摇摇头，叹了口气：“情况不容乐观，我尽力吧。”
　　 占峰伤在脑袋，头部中了好多弹片，面部已经血肉模糊。给占峰的脑部取弹片，这是风险极高的手术，如果出现大出血，病人随时会死去。
　　 跟在武田医生后面的也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八路军女战士。她认认真真地给占峰的头部清理伤口，实在是惨不忍睹，根本看不清他的脸。要不是还有微弱的心跳，大部分人都会判断这个伤员已经死了。女护士看着此情此景，不禁潸然泪下。
　　 “准备手术，你哭什么？每天送来的战士不都是这样的吗？还有比这更严重的。快，准备手术。”武田医生看着女护士命令道。
　　 占峰的伤口进行简单处理后，被仍在哭泣的女护士送上了手术台。
　　 几个小时之后，占峰头部的弹片大部分被取了出来，基本脱离了生命危险。现在身体依然很虚弱，目前仍在昏迷中，头上缠着纱布，只露出一对眼睛和鼻子，需要休养很长一段时间。
　　 占峰昏迷了三天三夜，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手术室的那名女护士经常来看她，有时一坐就好一会儿。她拉着他的手倾诉衷肠，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当占峰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看到眼前的女护士惊呆了。他身体虚弱，但眼睛深情地望着她：“是你……娟……我怎么到这里了？”
　　 余娟摘下口罩，泪流不止：“你受了重伤被送到后方医院治疗……”
　　 余娟详细地讲述了她的经历。那日她离家出走之后，直接参加了红军，后来日军入侵中国，国共合作，她成了一名八路军女战士，参加了医疗队，成了武田医生最得力的助手，参与救助了许多受伤的战士。那次占峰的到来，让她无意中看到了自己曾经在他胸口留下的牙印，件件往事浮上心头，令她伤心不已。
　　 “当初我要是听你的就好了。”占峰说。
　　 “傻瓜，咱们不是又相见了吗？你瞧，你给我留下的牙印还保存完好呢。”余娟说着捋起袖子给他看，那牙印果然清晰可见。占峰不禁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略显痛苦。
　　 六
　　 一个多月之后，占峰的伤痊愈了，在离开医院的头天晚上，他们俩又坐在一棵老桂花树，谈心说事，恰巧也是中秋，只不过不在家乡的那棵树下。
　　 “你还记得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吗？”余娟问。
　　 “当然记得，这牙印是你留给我的，它已经深深地刻入了我的心里。每次看到它就想起你。”占峰深情地说。
　　 “我也是。”余娟捋捋头发，接着说，“我每天只要一闲下来就想起你。”
　　 “等将来革命胜利了，咱们结婚吧。”
　　 余娟像十年前一样倒进了占峰的怀里，看着天上皎洁的月亮发呆。那一刻，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甜蜜的女人。
　　 几年之后，占峰升任特务营营长，在一次执行任务时，不幸中枪身亡。那清晰的牙印饱含着余娟对他的爱，一起随他埋进了地下。
　　 “奶奶，你这手臂上的牙印是怎么回事？”孙子缠着余娟问。
　　 老人老泪纵横，久久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