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我在一个铁矿工作，这座矿山，在遵化西北方向，崇山峻岭之中。北齐始建、明朝加宽加固的长城，蜿蜒在矿区北面重山之上，再往北，就是承德的地界。以长城为界，当地人，称长城北面为口外，这边为口内。闲暇时，约二三同事，就到口外去玩，遇到了一些故事，有一些感慨，记录下来10篇，统称口外风情录。
　　
　　 一、长城脚下的山泉
　　 一个天高云淡的周日，我去登古长城。山路崎岖不平，在山谷里伸延。旁边，树木花草覆盖着连绵的群山。
　　 过了一个山口子，眼前出现座小桥，没有桥墩，两块宽厚的石头拼搭而成，桥边儿早没了棱角，石面儿光可鉴人，中间凹进去两道儿，想是长年碾轧的车辙。耳边，却响起叮冬的水声，循声望去，一股清亮的水流，正从北面欢快而来，在桥下径直南去。只见那水流，时而岔开几股，时而汇为一流，曲曲弯弯，像一条舒展的银带，飘向大山的深处，与那树木花草连在一起，融在一起。再望水底，无星点泥沙，全是大小不等的鹅卵石，白的、紫的、黄底儿红线儿的，千姿百态，蠕蠕欲动，活脱脱一群富有灵性的小动物。我惊叹这溪水的神功了，早来到溪边，俯身咕冬咕冬畅饮起来，水果般甜润，冰块儿般凉爽，不由地满口生津，五脏六腑顿觉爽快。
　　 这灵动的碧水来自何处，去向何方，心中便生起追根溯源的渴望。离开小桥，沿小溪逆流而上，曲曲折折，宽窄不一，一股股秋天，带着草木的馨香，沁入鼻孔，令人心怡。山势愈益奇险，长城，掩映在绿色之中，盘踞在群之上，断断续续的，仰首可见。我发觉已经处在山峰之间了，一座山峁踩在脚下。这时看小溪，水流突然散漫开来，变成晶亮的一片，微波荡漾，清可鉴人，着意看时，先见一大口井，卵石砌沿，高出山峁约半米，水面与山峁持平，水是深蓝色的，颤颤地动，像有什么东西在水底涨涌，井水不再增高，井沿四周的无数石缝，却有水汩汩地淌出、汇合；放开视线，又见一比山峁略高的地块，上面绿草茵茵，西侧落差处，垂直砌着一米多高的石块，有三五处，石头光滑，石缝较宽，也有水从石缝处不慌不忙地淌出、落下，与井沿淌出的水汇在一起，向小桥流去。啊！难道这两处就是小溪的源头，也即平常所说的山泉？那么水是来自大地的深处，还是生于山体之中？在这古老长城的脚下，群山的怀抱之中，不管人世沧桑、草木枯荣，是一种什么力量和信念，驱动这泉水夜以继日地、从容默然地涌出，执着地汇成小溪，向远方流去？长城，早已成为古迹：小桥也历经千载阴晴。这山泉……我终于明白这树木，这花草，这禾苗何以如此葱茏茁壮的缘由了。崇山峻岭是石的精英，花草树木是水的精英，这水、这石、这草木，是大地的精英。
　　 我不能自已地躺在地上，任凭绿草鲜花拂弄，浸染着我的躯体。长城又一次跳入眼帘，但已无意去登——我真真切切地领略到一座无形的、从远古起步，向未来延伸的更雄伟博大的长城。
　　
　　 二、采蘑菇
　　 夏秋时节，一场连日阴霖或迅疾雷雨过后，那顶顶鲜亮水灵的蘑菇，便从树林里、草丛中破土而出，竞相拔高，两三天之内，就鲜嫩馨香，成熟可采了。有亭亭玉立、白中透黄的松蘑；有粗壮憨实、圆润细嫩的肉蘑；有腿儿短帽儿大的咖蛰蘑、靠闪电击生的雷蘑、略带辣味的辣蘑，还有榛蘑、栗蘑、香菇……高低错落，相间相连，像朵朵出水的莲花，又像柄柄撑开的小伞，给大山营造出又一道风景，令人不得不感叹大山的灵气，赞美造物主的英明。
　　 这自然也是上山采蘑的绝好时机。晨曦微露，我们几个同事，便带上竹篮，拿上小铲，骑上车子，迂回上得山来。晶莹的露珠，在草叶上栖息滚动，栗子树、苹果树、梨树，依山势错落生长，各呈英姿。我们缓缓地穿行在花草树木之中，弯腰伸手，细心采拣着各种蘑菇。蘑菇形状各异，高低不等，有的离群索居，有的簇长一团；有的围着树根，有的傍着野草，都如通了人性似地争先恐后跳入眼帘，让我们目不暇接，不忍直腰。采的时候，只要捏住根部，轻轻往上一提，鲜嫩的蘑菇便离开表土，撑满你的手掌，一股柔和而浓厚的蘑香立即泌入肺腑，令人似乎已品尝到山珍的美味了。
　　 最令我忘怀的是采肉蘑，这不仅因它质地细腻、形状圆润、味道鲜美、营养价值高，更因它生长过程复杂、新奇，较为难遇。一场雨后，头茬蘑菇尽管如春笋般成簇冒出，但断断没有肉蘑。只有头茬松蘑无人采走，长到生命的尽头，自行烂掉，帽状菌盖产生的孢子落在地下，渗进土里，再经雷雨繁殖生长出来的，才是肉蘑，这种蘑菇的成熟，是个再生的过程。这样，路近坡缓，妇孺易到的地方，就很少有肉蘑，只有山深林密、人畏甚远而绝少涉足的地方，才可采到较多的肉蘑。这种蘑，浅黄中略含暗红，顶部浑厚圆滑，腿也粗壮，在碧绿的青草之中，羞赧地显现着独有的英姿。
　　 斑驳的阳光，从枝叶的缝隙，直射下来的时候，我们的竹篮满了，额上的汗珠也满了，心里的愉快，更满了！
　　 到了秋天，我们的小院子，也同山村的篱笆院一样，挂了不少花生、玉米棒、高梁穗，还有用线穿起来的、彩色项链般的蘑菇，那是纯野生的，放射出略带咸味的芳香，总是让人回味无穷。
　　
　　 三、茶卤儿
　　 周日，小赦我们两人进山了。过了长城往北，进入承德境内，山势更加奇险，植被显得茂盛，气氛也愈益幽深，各种花草树木参差错落，色彩斑斓，鸟儿在村上啁啾，蝴蝶在眼前抖翅。不知道唐山、承德，以什么为标准划分的地界，但一过分界线，山势和植被，有很大的不同。我们拔着野草，趟着露水，攀上一座小山，又一步步走向山谷。仰首向前，峭壁似刀削斧砍，铺面压来；又扶着树，鐢着藤，登上一座山峰，眼界悠然开阔，放眼四眺，群峰争相闯入眼底，翠绿裹挟着我们，偶尔一声布谷或乌鸦的鸣叫，划过上空，渗进峰谷，老半天还绕在耳边。静谧阴森得有些吓人。
　　 口干舌燥、饥肠辘辘自不必说，我们谁又敢不预测，在这渺无人烟的深山里，突然窜出一个什么怪物，把我们撕碎、吃掉也说不定。原推测到了口外不远，就定可领略到山北一抹平川的风光了，谁想……才知道燕山山脉，东西绵延，南北宽阔，我们后悔莫及，分头靠在一棵树上，对视着，不知如何是好。
　　 咯咯咯喀，忽然，有鸡叫声隐约传来，舒缓、悠闲的，如同一曲幽静的歌儿。难道附近还有人家，那可稀奇了，力量、胆量同时注入我们的身躯，循着欢叫声，我们穿过一片丛林，拨开树枝，驻足观看，果见前边有一空场，三只母鸡，扭着屁股，在场地上追逐嘻戏，蹬土刨食。再细细望之，山脚下，座北朝南，有三间草房，一所小院，厚厚的树枝篱笆圈着，篱笆上，挂着一嘟噜一串儿的高梁穗、谷穗、玉米棒；篱笆门口，有一株如伞巨槐，树下盘着一架石碾，圆圆的碾道，凹下去很多，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同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正在咿呀咿呀地推碾子；一条石板小路，曲折向东延伸而去。惊奇与希望，驱使我们大步流星来到碾旁，同轧碾子人打招呼。
　　 “哟，来客（音：且）了！二小子，你先轧着，我去烧水。快来，进屋！”妇人未等我们缓过神来，便像久别重缝的亲人，一手拽一个，把我们拉进屋里，摁在炕上，就又去了外屋。接着，舀水声、抱柴声、毕毕剥剥的烧火声，便从堂屋响起来，跳进屋里。
　　 屋子里很暗，阳面有两扇窗户，老式方格的，不大，毛草纸糊的，已经泛黄；几双被子，横在炕的中央，散发出一种烟熏火燎的味儿；土墙斑斑驳驳，有蛛网布于其上，北墙根儿有一黑漆漆的木柜，柜上，放着一只小泥壶，一面镜子，两个胆瓶，还有一些其它杂物。
　　 正打量间，妇人端着炒熟的花生和两只大海碗进来了，放在炕上，又转身出去，拎一个水汆子进来，倒满两大碗水，不停口地叫我们吃、喝，并说，当家的到县城赶集去了，带着大小子，要不，就叫他陪我们饮几盅，仿佛我们不是来打扰的素不相识者，而是她的自家兄弟，抑或她家的恩人，我们倒有点手足无措了。
　　 就聊天，才知，她家祖籍是高丽人，明朝时，祖上逃荒至此，逐渐建了个小村。闹日本时，死了不少，眼下，还有二十几户，百十口人，属兴隆管辖，散居在山南岳北。他们围山开了几块田畴，每天日作夜息。孩子上学，在五里之外。
　　 “哎呀，光顾说话儿，还忘了……”突然，妇人一拍大腿，悔不迭地从柜上拿起泥壶，往水碗里倒了一点深棕色的液体。
　　 “这是什么？”我问。
　　 “茶卤呀，你们城里人不都喝这口儿么！”她道。
　　 “这茶卤，自己做的？”我问。
　　 “是呀，还是春上，当家的从县城买来的茶呢，泡了半年多了，特酽呢！平时，我们舍不得喝，都是你们矿上来人玩时，我才倒点！”她眼睛放着光芒，为自己的做法，感到满足。
　　 噢，原来如此。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觉从我心中涌起，我郑重地端起碗，咕冬、咕冬一饮而进。土味、石味、苦涩味？热情、淳朴、坚韧味？我说不清楚，只觉得一股源远流长的力量，渗进肺腑，扎下根子。
　　 出来时，我们就沿着小路，往东走了，这是妇人给我们指出来的。她送了我们一大截儿，嘱咐再来。那几只鸡，在后面跟着。
　　
　　 四、拣栗子
　　 栗子成熟后，一个个小刺猥似的栗包，张裂开来，黑亮亮、圆滚滚的板栗便纷纷垂落地下。山民们经过几次复收，拆走看山的草棚，长满栗树的山就开放啦!我们便三五成群，进山来拣栗子。
　　 这是我最惬意的时光，和小时候刨白薯、捡花生的感觉，一样一样的。栗子树，有的一搂粗，有的碗口粗，每棵树下，都有一片平展干净的小场地，这是栗民们为了收栗子，打扫出来的。我们在一棵棵树下，迂回寻觅，在周边的草丛中，拨拉着草找，当偶尔一棵板栗突现眼前，放着光，我们捡到手中时，就欢欣不已。
　　 一般来说，村庄较密，来往人稠的山段，是不会有大收获的；山势平缓，人人易登的山坡，也往往虚枉此行。欲真正获得丰收，体会到拣栗子的妙境，就必须涉足峰峦陡峭、人迹罕至的所在。所以这次，我们攀过长城，径直插进山深林密的野子岭。来到一棵峰谷结合处的栗树林中。
　　 我看中了山崖处的一棵粗壮的栗树，从底下仰首望望树冠，将枝叉上的栗包一一比较，发现有两个张开的栗包内里呈暗绿色，我知道这就是近两天内才张开的，树下一定有那可爱的小玩意儿藏匿。就低下头，用脚趟踢着石块、草棵，又随手拣起一根木棍，拨动散落的树叶、枯干的草团，查地图似地左右寻觅开来，内心被一种渴望裹挟着。在树下能落脚的地方，走了几遍，周围视线所及之处，瞄了几回，就是不见一颗板栗的踪影。难道这几个栗子不翼而飞了？
　　 就决定去另一棵树下寻找了，可就在这时，我发现，在落差五、六米的山坡下，有三颗板栗，赫然躺在那里，闪烁着柔光，盯着我，我双目也随之一亮，急切切冲下去，谁料心急脚乱，脚下一滑，屁股、脑袋随之着地，身子翻了几个滚，在一丛酸枣棵处被卡住了，胳膊、脸颊，火辣辣地疼。撑地站起，幸好未伤筋骨，向上看去，才知坡势太陡，根本无法驻足，我后悔太心急了。
　　 好在栗子就在脚边，这给了我无穷的安慰，一切不都是这个小玩意儿惹得么？我弯腰拣起，元宝似地捧在手心，嗬，核桃般大，沉甸甸，亮光光，活象几颗黑色的玛瑙，我高兴得雀跃起来，但腰腿一阵疼痛，才冷静下来。
　　 与此同时，一种莫名其妙的思绪袭上心头:数元钱一斤板栗，曾有人送我一袋子，不慎放坏，我未生一丝吝惜，可眼下，摔得险些落下残疾，只拣到三颗，竟如此忘形，看来，不是人太容易满足，而是付出多时，而得到少时，才倍觉珍贵。
　　 真是无限风光在险峰啊！
　　
　　 五、炼金
　　 游览古长城回来，我们直奔沙坡峪，这是长城脚下的一个山村，近几年，以采矿、炼金名传退迩，还有这村的酸梨，也是一大特色，皮薄核小汁浓，肉质细腻，放到春节前后吃，一咬流汁，到嘴即化。
　　 村子被群山环抱着，一条小溪绕村而过，让人自然想起“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诗句。步入街道，有几只鸡，悠闲地散步，又见一堆堆灰黄的细砂，堆在路旁，正要细看，咕隆隆、砰叭叭的声音，从哪个院子传出，闯入耳际，心想，这定与炼金有关了。
　　 索性就循着声音走进一所院子，果见一大堆矿石堆在院中，一伙人围在其旁，或坐或蹲，手持铁锤，各守一砧，正起劲儿地砸着矿石；穿堂屋赶北院，又见并排有四座石碾，电机嗡嗡，碾砣飞转，一个浑身是土的中年人，手拎铁锹，不停地把砸成核桃般大小的石块儿添上碾盘，碾子四周，早流下一圈或灰或黄的细粉。
　　 我工作在铁矿，明白这是粗碎和细磨两道工序了。
　　 “来，屋里暖和暖和！”正观察间，忽有敢憨的声音飞过来，转身，见院子西面有一间大厢房，一个身着呢子制服的老人守在炉旁，正笑望着我们。
　　 走进去，才知道这并非住人的房子，炉子四周，连续砌有五个方形池子，一米多高，里边都盛满矿粉，上面汪着一层浅灰色的水，每个池子壁下，放一个大盆，黑黑的水顺池壁底的一支水管流进盆里，再顺盆底的一支水管流入埋在地下的一口大缸里，这时的水，又变成了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