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没少跟母亲吵嘴斗气。因为年幼无知，因为逆反叛逆，我常常把母亲气得眼泪汪汪。可是不管我多么任性，事过之后，母亲会一如既往地关心、爱护着我。
　　 母亲历经辛酸，生世坎坷。她刚出生不久，便没有了父亲。三岁时，随同我外婆到了她的继父家。在增添了弟弟妹妹后不久，母亲的继父去世。至此，还不到十岁的母亲，不得不用稚嫩的肩膀挑起生活的重担。作为家中老大，她有义务照顾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的生活起居。作为长女，她必须砍柴、挑水和下地种庄稼，成为外婆干体力活的得力助手。一场风雪，让身体羸弱的母亲病倒了。本就穷得揭不开锅的家庭，哪有闲钱买药？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生病，我外婆除了哭，别无他法。母亲的病就这样拖着，拖到最后，就落下了哮喘的病根。
　　 母亲长成水灵灵的大姑娘时，外婆很想为她物色一个富裕的婆家。在中间人的引荐下，母亲认识了父亲。父亲的家一穷二白，还有个不待见媳妇的后妈。这样的条件，自然入不了外婆的眼。可是有着相似经历的父亲和母亲，却彼此互生情愫。父亲从小缺失母爱，在善良的母亲眼里，便是同命相怜。父母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母亲有些气喘，还一直咳嗽，咳得眼泪直流。父亲见如此端庄秀气的姑娘，却要遭受那样的病痛折磨，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于是，父亲四处打听治疗哮喘的偏方。在听说桑叶可以治疗哮喘后，他就一个山坡挨着一个山坡，仔细寻找。那时候，父亲生活的村子很难见到桑树的影子。他徒步去了三十里以外的蚕桑基地，那是一个非常陌生的村庄。父亲做了几天苦力，说了很多软话，才争取到可以随意采摘桑叶的机会。当父亲背着一竹背篼桑叶，突然出现在我外婆家门口的刹那间，母亲的双眼，噙满了感激的泪水。于是，她芳心萌动，做出了一生中最大的决定：今生今世跟定了父亲，非他不嫁。就是这个决定，注定了母亲一生悲苦劳累的命运。
　　 在那封建的旧社会，婆婆对待儿媳可不是一般的苛刻，更何况这个婆婆还是与儿子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母亲习惯于默默忍受，从来没有向我们提起她受过的委屈。若干年以后的一次家庭聚会，我们在饭桌上一边吃饭，一边闲聊。父亲突然讲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说他刚出生不久，大概八个月的样子，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毅然离开家乡，奔赴前线。独守空房的奶奶，每天都要面对村霸的调戏和侮辱，即便奶奶奋力反抗，还是无济于事。苦不堪言的奶奶，咬牙坚持把我父亲带到六岁的时候，便萌生了改嫁的念头。临走时，奶奶本想带走我的父亲，被我的祖母拦下了。自我爷爷参军打仗以后，是死是活，音讯全无，焦急的祖母拼命也要留下黄家唯一的血脉。听到这里，我才知道，从小到大，嘴里一声一声呼唤着的奶奶，其实跟我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她竟然是堂妹的奶奶。也不知道触动了我的哪根神经？我突然来了一句：“爸爸，幸好祖母把你拦下了，吴家沟哪有黄家湾好呀？如果你去了那里的话，我妈妈就不会嫁给你了。妈妈，是吧？”
　　 谁知道，母亲的脸色暗了下来，泪水夺眶而出，父亲也不停地擦拭着双眼。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你知道啥呀？没妈的孩子，命比草贱。”我不由暗暗后悔，怎么可以谁意说话，来刺伤父母呢？我从来都不知道，许多陈年往事，终究是藏在父母心中的痛。母亲说，不想将自己吃过的苦讲给后人听，就是希望孩子们的成长过程，尽量阳光一些。
　　 母亲来到我们黄家，一生都在为黄家操劳。那时，父亲只有半间茅草房，本就有哮喘病的母亲，一到冬天，根本无法入眠。为了改变家徒四壁的现状，母亲苦苦地思量对策。农村的夜晚，宁静得可怕。特别是村子里有人仙去，那样的夜晚更是幽深得很。母亲本是胆小怕黑之人，偏偏这样的夜晚，母亲浑身颤抖着，鼓起勇气去给老人穿寿衣。摸着老人冰凉的躯体，母亲浑身毛骨悚然。闻着刺鼻的怪味，母亲的胃里犹如翻江倒海一般。回到家，母亲吐得昏天暗地。父亲一边拍打母亲的后背，一边说：“为了那五毛钱，你这样遭罪，不划算。”
　　 父亲哪里知道，母亲这时已身怀有孕，她急于攒钱，是想给孩子创造好点的出生条件。除了给老人穿寿衣外，母亲又发现了一个商机，那就是村子里的红白喜事，都需要请厨师。虽然从小到大，母亲并不擅长做饭。可是，为了生活，她必须拼命地操练厨艺。哪怕切菜时，经常切破手指，也未能改变她的计划。在她的左手，留下许许多多的疤痕。看在父亲眼里，很是心痛，可又偏偏无力阻止。刚开始，母亲毛遂自荐。时间久了，一传十，十传百，母亲的厨艺得到了大家的认可。街坊邻居，凡事需要操办酒席，就会邀请母亲主厨。母亲将获得的零碎钱财，用一块棉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起来。在母亲的努力下，家里的木架茅草房变成了泥墙瓦房。冬天来临，外面北风呼啸，大雪纷飞。母亲住在温暖的土墙房里，喜极而泣。
　　 我哥出生后，母亲第一次带娃，毫无育儿经验。炎炎夏日，我哥不断地打喷嚏、咳嗽。母亲以为给我哥受了风寒，给他穿了一件绒衣。这下我哥更难受了，浑身长满痱子，痛得哇哇大哭。母亲手足无措，自己也跟着哭起来。我哥两岁那年，母亲为了哄他洗澡，让他学着玩水。我哥坐在水盆里，玩水上瘾，不肯出来。水凉了，母亲强行把他抱出来。我哥拉长一声哭泣，就没有了声音和气息。母亲的魂魄，都快吓没了。她赶快掐我哥的人中，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我哥终于缓活过来。母亲说，就没见过这么性急的孩子。
　　 在一次一次的挫折中，母亲不断地总结带娃的经验。母亲说，带娃的路，非常艰辛，我们几姊妹，没有哪一个带起来，感觉省心。我姐姐有一次感冒，来个假死，吓得母亲呆若木鸡。后来小妹因为百日喉离世，几乎要了母亲半条命。
　　 我虽然很少生病，却总给母亲闯祸。记得有一次，我路过竹林，被麻子大叔叫住，他递给我一把糖果。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撕开糖纸，把糖果塞进嘴里。麻子大叔却向我提出了一个要求说：“待会儿，我去你家耍时，提到糖果，你要大声承认是我给你的哈！”我想也没想，就拼命地点头：“好的，这是多简单的事情呀。”那天黄昏时分，父母正把地坝里的面条往面坊里挪动，麻子大叔神秘地走进我家。“你幺女吃了我的糖……”麻子大叔朝我父母大声说到。
　　 “是的，是的，麻子大叔说得对！”为了表示我是一个诚实守信的孩子，我便拖着长长的语音回应着。
　　 “你们家偷吃了我的一只大公鸡，芹芹告诉我的……”麻子大叔后面的话语，却使我大吃一惊。他怎么可以这样厚颜无耻？我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
　　 母亲脸色煞白，嚷到：“怎么可能？要不你去我家厨房看看。”
　　 “都被你们吃进肚里了，不看，不看。”
　　 “你打的啥主意？直接说，别绕弯子。”母亲咬牙说。
　　 “用、用十斤面条偿还那只公鸡，都是一个村子里的，我也不追究了。”
　　 “看吧，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你想吃我家挂面，直接明示。想赊账，或者赠送都行，你何必跟一个小孩子玩心计？”母亲愤怒地说。
　　 我用手指搅动着喉咙，恨不得把吃进肚里的糖果一骨碌吐出来。母亲箭步上前，抓住我乱动的手，眼泪直流：“你这个傻孩子，怎么尽做些没头脑的事情？”麻子大叔如愿以偿地走了，我瑟缩在墙角，等着母亲的皮鞭落下来。母亲弯腰把我抱在膝上，双眼噙满了泪水：“孩子，妈妈无能，没钱给你买糖吃。但这次是一个教训，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以后可千万别再随意接受别人的东西，记住了吗？”母亲的眼泪深深刺痛了我的心，自那以后，一看见糖果，我就恶心呕吐。也不知是不是那次的教训太过深刻，直到今天，我沾糖必定过敏。
　　 在母亲的呵护下，我们逐渐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小家。母亲原本以为可以卸下担子，活得轻松一些。可是，我们四姊妹把照顾自己孩子的任务，毫不客气地甩给母亲。母亲像一个不停旋转的陀螺，尽心尽力地照顾孙辈们，出钱又出力，毫无怨言。很多时候，我们忙自己的事情，无暇顾及母亲。可是稍有烦恼苦楚，就找母亲倾述。母亲耐心地听完，末了总会开导我们说：“人这一生，谁没个磕磕绊绊？生活不需要比别人好，但一定要有过好生活的决心。”她真是一个伟大的母亲，一个优秀的心理医生。
　　 如今，母亲快到八十岁了，腿脚已没有以前灵活了。真希望她的身体永远健健康康的，没有病痛。我一定要尽可能地让她快乐幸福地安享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