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提议在大观园成立诗社，恰逢宝玉收到贾芸送来两盆白海棠，就这样“海棠诗社”成立了。经推荐，李纨任诗社社长，负责评诗；李纨又任命迎春、惜春为副社长，负责出题限韵和誊写监场。接着大家又议论着入社诗人得有个雅号，雅号大约与现在的笔名、网名差不多，仅是个便于识别的符号；但雅号要突出一个“雅”字。经自我命名或合议，李纨的雅号为“稻香老农”，探春为“蕉下客”，黛玉为“潇湘妃子”，宝钗为“蘅芜君”，宝玉为“怡红公子”，迎春为“菱洲”，惜春为“藕榭”。史湘云当时没到场，因她家有个亭子叫“枕霞阁”，大伙儿就给她起个雅号叫“枕霞旧友”。
　　 李纨规定，每月初二、十六开社。首次咏白海棠限韵为：门、盆、魂、痕、昏。诗很快出来了：
　　 1、咏白海棠
　　 贾探春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探春是贾政与赵姨娘所生的女儿，与贾环同父同母，属于庶出；与元春、宝玉为同父异母姐弟。在贾府四姐妹中排行第三，故此也常被称为三姑娘。她人长得漂亮，但个性要强，大观园的女儿们把她比作带刺的玫瑰。在第七十五回写到抄检大观园时，众人大多唯命是从，只有她当众扇了王善宝家的一记耳光。她还是个才女。王熙凤小产休假期间，经王夫人提议，由她及李纨、宝钗组建了一个管理大观园的临时领导小组；李纨是个老好人，不大爱理事，宝钗是客，属于“外人”，管理重担自然落在她肩上了。她在任职期间，兴利除弊，开源节流，充分展示了她的管理才能。
　　 探春性格刚健，勇于进取，大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架式。这首诗正折射出她的这种性格特征。首联“寒草”点出时令为秋季；“斜阳”点出时间为傍晚；“带重门”点明环境是大观园；“雨后盆”交代了花盆经雨水冲刷后，白海棠更显得清新鲜艳，充满生机。这正是身为庶出，娇艳多姿的探春想有一番作为的心理写照。颔联以美玉、冰雪喻人喻仙女。精神为玉比玉更纯洁，肌肤似雪比雪更令人陶醉。这两句不仅体现了作者高雅的审美情趣，还暗含了黛玉之“玉”的精神之洁与宝钗之“雪”的形体之美。颈联特写白海棠的形态之美。娇柔无力的花枝低垂，在月光的映照下，白海棠更加妩媚动人。尾联以“咏”和“黄昏”二词收尾，照应篇首。作者将白海棠比作白衣仙女，希望其留在人间陪伴她吟诗作赋，切莫飞升而去。
　　 全诗偏重对白海棠的赞颂，以花喻人，抒发胸臆，体现了“诗言志”的古训。同时，更是作者想有一番作为的内心抱负的释放。
　　
　　 2、咏白海棠
　　 薛宝钗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薛宝钗出身皇商世家，幼年丧父，随母亲和哥哥准备进京参加皇宫选秀，选秀因故暂停，只好暂居贾府。按照封建礼教对妇女的要求准则，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仪表态度，她都称得上是典范。由于她洁身自好，明哲保身，性格显得非常冷漠。尤三姐自尽，柳湘莲出走，薛姨妈为之叹息，薛蟠甚至落泪，而她却“并不在意”；故有“冷美人”之称。选秀不成，退而求其次，她对保玉还是很在意的，经常用“读书明理，辅家治民”的道理规劝宝玉，希望宝玉走“仕途经济”之路。这让宝玉非常反感，说林妹妹从来没说过这“些混账话”。
　　 薛宝钗笔下的白海棠，是稳重平和，品格端正的淑女形象，也是自我形象的写照。首联第一句，从字面上看，即便是白天，也要将外门掩合起来，言外之意是自我珍重。第二句写诗人亲自为白海棠浇水，表现出诗人对海棠的珍爱，也有珍惜自我的含义。首联第一句后，脂砚斋【墨夹】批：“宝钗诗全是自写身分，讽刺时事，只以品行为先，非不能也，屑而不为也。”颔联写洁身自好，即便冷落孤寂也要保持高洁的品行。明写海棠，暗喻自己。颔联第二句尾【墨夹】批道：“看他清洁自厉，终不肯作一轻浮语。”颈联首句用“淡极”“花更艳”自喻。【墨夹】此处批道：“好极！高情巨眼，能几人哉？正‘一鸟不鸣山更幽’也。”第二句讽刺黛玉多愁善感也影响到宝玉。【墨夹】在此批道：“看他讽刺林、宝二人，妙乎？”尾联首句用“清洁”一词，总括上面的“胭脂洗出”、“冰雪招来”、“淡极”、“无痕”等语，表达了白海棠报答白帝和雨露的化育之恩，全凭洁身自好的意思。【墨夹】在此批道：“看他自己收到身上来，是何等身分！”正因为能洁身自好，才能婷婷玉立，一天又一天本色不改。
　　 总之，这首诗以白海棠自喻，含蓄浑厚。李纨将此诗评为第一，还是有道理的。
　　
　　 3、咏白海棠
　　 贾宝玉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
　　 独依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贾宝玉是贾政与王夫人的儿子，是嫡出；一母同胞中上有姐姐元春，哥哥贾珠。但贾珠英年早逝，只留下寡嫂李纨和侄儿贾兰。所以，他是贾府唯一顺沿继承人。宝玉只所以叫宝玉，除了他出生时口中含玉外，更重要的是他是贾府唯一嫡出继承人，贾府上上下下都把他当“活宝”看待就不难理解了。一般读者谈及宝玉名字的由来时，大多想到他出生时口中含玉，却不知这是曹雪芹虚晃的一枪。贾宝玉是《红楼梦》中的叛逆者，他的性格最主要的有两点：一是反对儿女婚姻由父母做主的婚姻制度。虽然雪宝钗白晰的臂膀曾让他动过心，但那是人体外形的诱惑，而真正与他心心相印的还是不曾说“浑账话”的林妹妹，他一直在真正的爱情问题中挣扎着，奋搏着。再是他反对社会上的尊卑等级观念。即使对身边的袭人、晴雯、麝月等丫环奴婢，他也从不摆主子的架子。正因为如此，他间接地害死了晴雯。应该说，宝玉的思想是旧民主主义思想萌芽的表现。
　　 宝玉的这首诗，也是以花喻人，赞美了宝钗和黛玉，突出表达了他对黛玉的真挚情感。首联写白海棠的容貌、姿色以及所处的时令和环境。花枝层叠，花朵簇簇，浅淡的花色映照重门，就像一盆白雪。这里明写海棠，暗喻宝钗。颔联用“出浴太真”喻宝钗之美，“捧心西子”喻黛玉之美。“冰作影”句，以“冰”引出“冷”字，而雪、薛偕音，这里有影射薛宝钗是冷美人之意。“冰作影”喻宝钗形体美，而“玉为魂”则侧重于心灵、精神层面了。颈联用拟人手法描写白海棠愁苦的容颜和心态，实则是宝、黛二人容颜和心态的投影。晓风吹不散花瓣上的愁容，隔夜的雨珠未干，又添一道泪痕。这哪里是写花啊，分明是宝、黛容颜心灵的写照。颈联首句后【墨夹】批：“这句直是自己一生心事。”后句又批：“妙在终不忘黛玉。”尾联进一步苗绘黄昏中白海棠孤独的形象：独依栏干，若有所思，在清砧和怨笛声中度过黄昏。哀怨沉沉，语义凄凉，读来让人有回肠气之感。【墨夹】在此批道：“宝玉再细心作，只怕还有好的。只是一心挂着黛玉，故手笔不警也。”这一批语是针对创作现场，黛玉反复推敲，迟迟没有“交卷”，宝玉担心她超时而写的。“手笔不警”指内容基调不高。
　　
　　 4、咏白海棠
　　 林黛玉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是盐商，母亲贾敏英年早逝。黛玉的家庭教师贾雨村准备进京谋取仕途，林如海委托他将黛玉带到贾府姥姥家寄养。黛玉因母亲早逝，父亲在外经商，得不到父爱母爱，自然忧心于内，愁眉于外。加上自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即便到了姥姥家，她也明白姥姥家并非自己家，所以“处处留心”，不敢像别的孩子那样放纵任性。这就给她本已忧伤的心灵增添了一层愁云。特别是在贾府的生活中，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爱上了俵哥宝玉，这就更让她愁上加愁了。她知道，儿女的婚姻由父母作主，讲究的是门当户对，这些条件她一样都没有。理想与现实的差距，让她一直生活在痛苦中。
　　 黛玉的诗与其他人的诗不同之处是，不是先着笔于花而是先写看花人。首联以“湘帘”（湘妃竹制作的门帘）来衬托主人潇湘妃子的高洁。“半卷”帘、“半掩”门，洒脱而不失稳重。接下来描写栽种白海棠的土是冰碾成的，盆是玉做成的。一个“冰”字，一个“玉”字，凸显出种花人的品格高洁。【墨夹】在此批道：“极妙！料定他自与别人不同。”颔联描写白海棠的颜色和品格。用梨花花蕊喻其白，用梅花的品格喻其精神，自然贴切。一个“偷来”，一个“借得”，真可谓是神来之笔。颈联从字面上看，是写深闺怨女用月宫嫦娥缝制的白色绢袖拭泪，实则是以此自喻。【墨夹】在此批道：“虚敲旁比，真逸才也！且不脱落自己。”尾联描写了一位孤女倦依在黄昏之后的黑夜里，娇羞默默，任凭西风吹拂，不知向谁倾诉衷肠。这两句诗如泣如诉，句句催人泪下。【墨夹】在此批道：“看他终结到自己。一人是一人口气。逸才仙品，故让颦儿；温雅沉着，终是宝才。今日之作，宝玉自应居末。”这首诗不仅体现了黛玉的性格，也体现了她一生哀愁，对宝玉深情脉脉的情感。
　　 文学作品塑造人物的放法很多，譬如相貌描写、衣着描写、语言描写、动作描写、心理描写等等，但像《红楼梦》这样让作品中的人物在自己写的诗中刻画自己的性格、揭示自己的内心世界，进而塑造自己形象的放法，实属罕间；值得探讨、研究、学习和借鉴。
　　
　　 （原创首发。）
　　 引文来自《脂砚斋重品石头记庚辰校本》，作家出版社2006年发行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