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冰洋上吹起一阵阵冷冷的海风，令我十分怀念南海的温暖海风，它所携带传递出的大海的情绪也比较稳定，那股大海本来的苦涩和咸咸的气味，被较低的温度所凝冻。我独自站在“北极海鸟号”这艘海运船上，看着北极圈内那颗极昼时间段内永不下落的太阳。
　　 “北极海鸟号”这艘海运船建造的时间不足二十年，但是它已经在北极航道上航行了十四年，作为联系加拿大和俄罗斯的主要航道，北极航道早已取代北太平洋航道成为了加拿大与俄罗斯的大动脉。
　　 我作为一名海员已经在大海上漂泊了十多年，在过去漂泊的岁月里，我曾经跟随一个又一个船队在大海上不断航行。我见过大海的惊涛骇浪，那海浪在洋流和潮汐力的作用下，恶狠狠地朝着船舷拍来。海船被它撞得打了个趔趄，在海中左右不定地摇晃，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内心里那股喜爱冒险的精神就会一发不可收拾，那种在生死边缘游走的经历和感觉总是让我着迷。
　　 但是现在，我已经年过半百了，我已经失去了那具年轻、强壮的身躯，失去了那个灵活、聪慧的大脑，现在的我在大海中漂泊，已经不再是为了惊险刺激的体验和实现去看看世界的愿望，支撑我在大海漂泊的更大程度上来说是一种不舍，是一种牵挂，是一种潜伏内心好几十年的纪念。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经年在海上漂泊，船上逼仄狭窄的生活环境使得我和众多海员一样变得暴躁易怒。事实如此，我在船队上不是花钱要求享受的大爷，而仅仅是一个在船上谋生的普通海员罢了，在生存的边缘挣扎着，根本不会顾及海洋上的一个个晚霞海鸟。
　　 海员并不一定是来自于海边城市，我们中的许多和我一样来自内陆，是一群在出生几十年之后连海的模样和声音都不清楚的人。生活在大海边的人对于大海可能会有一股天然的亲和力，他们生活在海边，早已经将自己融入海洋，成为大海中自由遨游的“海洋动物”。
　　 有的人天生就排斥自己出生时所存在的环境，就像是在内蒙古从事养殖的人可能会厌倦那股记忆里挥之不去的羊膻味，尽管他们与之一起存在多年，但是排斥始终就是排斥，直到有一天他们彻底远离家乡，那股羊膻味会在他们的脑海中频繁出现，会促使他们再去尝尝家乡风味的饭菜。
　　 大海吸引到的更多的海员是那种出生在大陆的内陆，那些对大海有着一股奇异的感情寄托的，幻想着冒险和海洋神话的人。而我，从前就是这种人。
　　 我出生在山区，经年所见到的只是绵延的大山和无穷无尽的森林。鸟的歌声和夏季的虫鸣早已经使得我厌倦，那种带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就可以生存好久的山林，也在多次的冒险穿梭中变得平平无奇了。于是我决定走出大山，拥抱世界的另一个面貌，那个天高云淡，那个海鸟翩翩，那个蔚蓝无垠的新世界。
　　 我高中毕业那年没有考上大学，看着我强壮的身体，父亲坚持让我去参军。
　　 “孩子，人生的选择有很多，现在一条路走到了尽头，这或许说明你不适合这条路，那就换一条路走走吧。你不是喜欢大海吗？那就去参军吧，去当一名海军吧！”父亲说这话时的态度是很随和的，在高考失利的打击下，他似乎也不太想给我其他的压力。
　　 “去当海军吗？去当海军吗？”父亲的这个提议令我很是心动，或许父亲也早就看出来了我对于大海的一种潜在的渴望。去吧，去吧，去看看海的波澜壮阔，去看看海的一望无涯，我内心的声音催促着我前往大海。
　　 凭借我的身体素质和自小培养的对于水的适应，我成功入选成为了一名海军。就在入伍后的第一天，随着部队的大卡车，我终于再一步接近了大海。我们的训练场就在大海的旁边，就在到达训练场的第一天，部队领导说了些什么我大抵忘了，但是当晚我请求班长带我去海边看海的那一段时光，已经成为了我记忆中最珍贵的一部分。
　　 彼时正值海水退潮之际，沙滩上零零散散有些贝壳在夕阳下倒映海水中的红霞，退了潮的海岸有些宽广，班长在我的耳边絮叨地说着：“新兵，你觉得这大海咋样，壮观不？”
　　 “报告班长，壮观，这是我第一次看海，我觉得这海景美极了。那水红彤彤的，就像我奶奶过年时用麦芽熬制的糖水似的。”我用着蹩脚的比喻来形容我对于那美丽的海景的理解，没有比喻，我觉得我一生都理解不了其他的新鲜事。
　　 “班长，我们这个海里有海鲜吗？我们可不可以潜水下去捞一捞？”我忽然想起大海里的那些数不尽的海鲜鱼虾，想象着它们在奶奶做红烧肉的手艺下会变成什么模样。
　　 “你小子也是个馋的，你第一次来海边是吧。只要你能撑过训练期，班长我自掏腰包请你吃一顿，要是你能在训练中给咱班长脸，我请你吃两顿。”班长看着我，手里还伸出两个指头在那里比划着一顿、两顿。
　　 “这个大海你刚看时觉得美极了，但是过不了多久，你可能就会和很多新兵一样开始讨厌大海，讨厌它带给你们的压力和折磨，讨厌新兵营的磨砺，可能会试图选择逃避，但是在这大海之前，我们哪里也逃不去，我们要做的是面对，勇敢地面对，面对大海的波涛，面对大海的苦涩，面对大海一成不变的起伏，面对大海的血性和残酷。新兵，你准备好了吗？”
　　 班长突然的发问令我自己也疑惑，我还没有觉悟到和能做到老兵的那种“时刻准备着”的境界，所以我也开始问自己：我准备好了吗？
　　 初到这里，我还没有经受打磨和训练，我也从未想象过踏入这里的生活场景，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只有过了才知道。我眼前的只有夕阳海景，耳边只有哗啦啦的水流声，只有前一刻班长的提问。
　　 “班长，我应该是准备好了。”
　　 “什么叫做应该准备好了？新兵，你得知道你进部队是为了什么。诚然，一开始有人进入这里抱着的目的不单纯，他们可能只是把这里看作是人生的一级阶梯，未来的一个踏板，但是最终大家都获得了同一个共识：创造和守护海军的荣誉。”
　　 路的尽头始终是路，一艘船的使命是终生在海面的漂泊，是与海浪暴雨相随的一生。
　　 在我的军旅生涯结束后，我再次听从了父亲的话复员返回家乡工作。就在我回乡后不久，一个意外彻底地打碎了我的一切规划。
　　 那是我返回家乡后的一个夜晚，发小听说我回来了就组织了当年的朋友们给我组织了一个小聚会。聚会上来的人不多，就是三两个，都是学生时代的几个好兄弟，再加上家离得近，几个自小就聚在一起玩。
　　 我们的这份友谊持续了好多年，直到五年前我们还会时不时互相发个消息说说自己的近况。就是那个聚会上，我答应了兄弟赵其杨要陪他跑一趟从云南红河到甘肃酒泉的货车。
　　 由于我复员后去报到的时间还早，再加上是多年好友，我爽快地答应了赵其杨的邀请。我想着这就算是一次放松和旅游了，陪哥们儿一起去外面闯闯。
　　 从云南到甘肃，一路上记得看见植物的叶子从大变小，从香蕉树宽大的叶片到荒漠区几根落寞的仙人掌细刺。祖国的一片大好风光尽收眼底，去的路上十分顺利，尽管在货车上的夜晚的确难以睡眠，有时我和赵其杨就互相换着开车，直到另一个人感到困倦了，就再换上另一人。
　　 车也是有极限的，有时跑得太久了，车轮就会发烫，这时候我们就不得不将水箱里的水用几根橡胶带引流，然后浇到轮胎上去给轮胎降温。
　　 在西南和西北，国道的路都不太好走，就说西南的公路吧，总爱在山腰里打转，一座山看着近，开车走出去却要耗费比想象中更多的时间。在去的路上，我俩都比较小心，在顺利将货物运到后，老板是个爽快人，在点清楚货物的数量后，就很爽快地付了钱。
　　 我俩在甘肃休整了两天后，又在那里找了一个拉东西运回云南的活。开大货车，遇到走一趟单边的路，这一趟就铁定是亏了的。我俩费尽心思找了好几天，才找到一个运送一批中药材到云南的活。
　　 有了前面的一趟经验，我俩这次就顺利许多，没有了之前弯弯绕绕，回来的时间比去的时候少了一天。在更茂密的丛林出现在路边的时候，我们就知道离家不远了，可就是在这离家不远的位置，我开着那辆货车出了车祸。
　　 我开着大货车在一个拐弯的地方撞到了一位中年男子，男人的腿粉碎性骨折，一条腿可能就要失去活动的能力了。在交警和救护车来后就立刻将男人送往了医院，幸好男人的腿保住了。
　　 在父亲的建议下，我辞去了安排的职务，又将我多年的积蓄拿出来赔偿好那个受伤的男人后，我就又离开了家乡。对于家乡，我是有过眷恋的，但是我心里却总隐隐觉得我对于它更多的是一种排斥，或者说是一种对于那种对于父辈围着土地打转的生活的排斥。
　　 我去到了东部的沿海城市，在那里找了一份工作，但是那份工作持续了不到一年。我在工作的时候，慢慢想起了站在船上看海浪在脚下汹涌，想起了海水慢慢上涨漫过脚踝又慢慢退下去的感觉。于是我又回到了海上，凭借我的丰富经验我成功加入了一个船队，重新开始了我与大海的另一种生活。
　　 在大海的蔚蓝之中，我始终坚信那里面有一方属于我的天地，于是我又踏上了海船，再次捡起丢下多年的外语踏上了前往异国他乡的路。
　　 我一直在印度洋和太平洋航线上奔走，由于我曾经的经历，我对于船上的许多东西要熟悉得很多，虽然说不至于成为船上炙手可热的人物，但我的生活相比起最普通的海员，还是要好过一些。
　　 我总是喜欢一个人在夜里静静地看天空，尤其是在那种没有风雨的夜晚。那样的夜晚是十分令人震撼的，在比较平稳的海面，你可以看见星辰倒映在海面上，随着海水的波动，整个星河似乎也在晃荡摇曳。
　　 我看着天空怔怔出了神，有时也会想象在太空里看地球的海景会是什么样的一番景象。只是我毕生都没有机会上太空，在太空里俯视这个蔚蓝的生命星球。
　　 多年的海上航行生活里，特别是在北太平洋航道，在从美国旧金山启航到日本北海道的航线上，我从未见过一次极光。极光就是所谓的太阳辐射粒子轰击地球大气层造成的宏观场面，它会有一种五颜六色的斑斓之美，这种美丽，我曾经在看纪录片时就令我震撼不已，我羡慕拍摄纪录片的人有机会拍摄到大自然这神奇的景色。
　　 在看完那个纪录片后，我暗暗希望可以把“见证一次极光”这件事作为我海上生活的结束。这种突发的理想在确定下来时十分容易，但是物换星移后，大部分会被忘却在记忆的角落里，直到某个波澜不惊的瞬间，它才会带着一种莫名的感觉突然贯穿自己的整个内心，在里面掀起一阵阵狂澜。
　　 听说挪威的极光更是漂亮，但是我没有机会踏上那片土地，也没有想过跨越整个欧亚大陆去看一次，不是不想，实在是我囊中羞涩。在海上我可以凭借我的技术生活，但是在从一个国度跨越一个国度的列车上，我找不到自己的角色。
　　 在北极圈内更容易看到极光，所以在我才搭上这个船，如果老天眷顾，我或许可以看到极光，可以给自己的海上生涯一个完美的结果。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我踏上了我这一次的旅程，从加拿大最北部的海港跟随“北极海鸟号”邮轮驶向俄罗斯最北部的彼得大帝港。
　　 这一次的航程是在十二月，在这个时间，北极圈内的极昼将尽，极夜将至，我想，若是看不到极光，就最后看一次极地的黄昏来作为我的航海生涯的落幕吧。就这样结束这漂泊的海上生活，再次踏上故乡那片坚实的土地，成为那片埋葬了我的父辈的土地的新主人，再过不久，把自己也葬入那片土地，将那片土地的命运再次传递给新人。
　　 或许他也会像我一样在长大后丢弃那片土地，而后不顾一切地拥入海洋的怀抱，在惊险刺激里享受海洋的那种无与伦比的乐趣，直到经历一生漂泊，再回归到这个出生的地方；或许他又会像我的父辈一样始终伴随那片土地一生，自小在她的摇篮花香，瓜果蔬菜中长大，对于那片土地的眷恋始终如同海水般奔腾不息。
　　 但是这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了，没有来临的未来，是空谈和虚幻，好好的生活，大胆地想象，这就是我一生的所得了。海运船的甲板上，可以看见那半个太阳在地平线上摇摇欲坠，但是它坠落的的速度极慢。就在一周前我可以看到它露着整个明晃晃的大脸，一周过去，它的脸也还有一半浮在海面与天际的尽头。
　　 太阳还没有彻底降下去，极夜的来临还在酝酿之中，海运船只有不到半日就将抵达海港，在极地的奄奄黄昏中，我息下了那颗漂泊的心。能不能见到极光，此时已经不重要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要回去了，就带着此刻记忆里这张极地的黄昏海景，还有回忆里的风浪和海鸥的掠影。在大海的浪潮声里，我仿佛又听见了儿时窗外麻雀的啁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