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家这副象棋，是乌木的，棋子如柿饼子大小，比唐山酒米斋饭店的棋子烧饼要大上一圈儿，形似小鼓，色泽乌黑，还透着点暗红，闪着温柔的光，它不象一般的木质那样轻飘，拿在手里，压手，放在水里，沉底，两个棋子在手中一敲，发出石片一样的叭叭声，摆到棋盘上，好象自带温润，自动防滑，字体为隶书，红黄两色，蚕头凤尾，车马炮象士卒，栩栩如生。给人的感觉，是稳重，高雅，大气，是象棋里的贵族。不用时，放在一个黄色的专用木盒里，木盒，平时锁在老家的柜里。
　　 这副象棋，有着不凡的身世，它来自非洲，准确地说，是来自坦桑尼亚，来自那里的原始森林。是纯手工制作的，而制作者，已经去世50多年，安葬在坦桑尼亚中国援坦专家的公墓里，他如果活着，现在应该是90岁左右。
　　 上世纪60年代末，我本家的一个大哥（全村赵氏家族最近的本家，刚出五服），同共和国几万筑路大军一道，远赴非洲，拉开了举世无双的坦赞铁路建设的序幕。两年后的春节前夕，大哥回家省亲，第二天，就来到我家，给父亲拿的东西，除了象往年一样的白酒、点心之外，还有一个精致的黄色木盒，正面盒盖上，写着四个黄字：中国象棋。父亲惊喜地接过盒子，拉开上盖，一个个地把棋子捡出来放在炕上，用手掂掂，互相敲敲，又放到鼻下闻闻，一脸的笑。大哥道出原委：在坦桑尼亚修建坦赞铁路的工地上，有一个姓仲的工友，同住一个工棚，四川人，是个出色的木工，会做象棋，还刻的一手好字，有一套专门工具，一有空闲，就选木材，画尺寸，做象棋，然后送人，这个工友说，当地的乌木，可是做象棋的绝好材料。大哥闻说，就和他说，家里有老人非常喜欢象棋，让他帮忙做两副，春节回国带回来。仲师傅爽快地答应了，就开始忙乎，两副象棋，64个棋子，64个字，斧砍，刀削，床子铣，砂纸磨，刻字上漆，用了两三个月的工余时间，终于赶到春节前做成，大哥就带回来了。
　　 “这样的象棋，市场上买不到。”大哥说。
　　 “这真是千里送鹅毛，礼轻仁义重，这比给我几瓶酒还欢喜！”父亲说。
　　 “好，大叔喜欢，这次回去，求他再做一副。来，大叔，就用这副棋，您教我一盘吧！”大哥说着，就拉父亲坐在炕上，“当头炮，把马跳”地对起弈来。大哥也好下棋。
　　 但万万想不到的是，第二年大哥又回来时，告诉父亲，象棋做到一半，那位工友，在一次架桥中，不幸掉下山涧，壮烈牺牲了，年仅38岁。那高超的手艺，连同他的忠骨，埋在了非洲大地，这副象棋，成了绝版。
　　
　　 二
　　 记得是个星期天，早起就下起了大雨，生产队上工的钟声终于没有敲响，庄稼人暗喜——下雨天，是庄稼人唯一的假日，可以不下地了。我也不能出去放羊割草了，我们一家人躲在小屋，看着窗外匆忙的雨滴，听着房顶上啪啪雨声。
　　 这时，堂屋门吱呀一下，打开了，进来一人，他带着一顶草帽，披着一块白塑料布，雨水从他身上，往地下流着。他摘下草帽，扯下塑料布，才看出，是父亲教过的学生，邻村瓦房庄的。
　　 “老师好！老天爷心疼庄稼人啊，我又找老师下象棋来了！”他跟父亲。
　　 “是你呀，快擦把脸坐炕上！”父亲呵呵笑着。这个学生下象棋瘾大，遇上阴天下雨的，就来找父亲，他说，在他们村，找不到对手。
　　 父亲就从柜上，拿来一个布包放在炕上，打开，又黑又小的一堆棋子立即滚落出来，那块布就是棋盘，父亲摊平，二人就坐在炕沿边上，摆棋子，卷旱烟，“拱卒”、“跳马”地对弈起来。我则凑到跟前观战，不一会儿，又有两三个人进来，本村的，都象棋爱好者，他们站在地上，点评支招，全不顾流了一地的雨水。
　　 这是40年前，家里出现的情景。其实，父亲在世时，遇上雨雪天，这样的情景，时常有，有时甚至七八个人。来我家的，本村的居多，四外八庄的也有。村里几个好下象棋的，有空干脆就黏在我家，着了魔一般。
　　 用的，就是这副老象棋。这副象棋，我记事时就有，我也没问过来路，栗子般大小，本来是黄色木头做的，但不住地有人玩，庄稼人手也粗糙，洗不掉的泥土，棋子早就被染黑了，实在看不清字迹了，父亲也洗洗，但洗不出底儿，没多少日子，又黑了，那棋盘子，也不知换了多少，牛皮纸的、塑料的，都有，都是父亲抓空画的。
　　 人多的时候，下的下，看的看，说的说，插科打诨，笑声起伏，想上场的人轮不上，父亲就组织摆擂台，一盘定局，谁输了谁下去，大家轮番上场。同村的，到点回家吃饭，嘴没擦干净，又来了；外村的，赶上中午或晚上，就在我家吃口饭，接着玩。大多数人都抽烟，旱烟桶子，卷了一支又一支，有的自己带，有的就抽我们家的。我家俨然一个象棋俱乐部。母亲气管不好，怕呛，看着烟盒里的烟，吃的似地往下走，也心疼，就背后和父亲念叨几句，父亲说：“烟酒不分家，穷日子一块熬吧。”母亲也就不说什么了。
　　 下棋的空当，他们也唠起农事和各家的日子，愁绪为多；走了一个好步，则高兴一阵儿。那时，庄稼人没有多少可娱乐的，生活枯燥得如同寒冬里门口那棵槐树，这副破旧、脏兮兮的象棋，在一二十年的时间里，不知多少人摸过，在那个吃穿不足的年代，为父亲，为乡亲，带来了少有的乐趣，增添了不少的亲热，在“马走日字象走田、炮打隔子一溜烟”的动静运行中，庄户人纯朴真诚的乡情，对于美好未来的期盼，也伴着浓浓的旱烟味道，挤满了小屋，向屋外弥漫，在田野里、天地间荡漾。
　　
　　 三
　　 耳濡目染，我接触象棋并产生兴趣，自然就早了些。经常的，放学后或放羊割草回来，我就和小伙伴张罗几盘；在学校，有老师好下棋的，我们也摆上几盘，我的棋术远比同龄的小朋友要高。
　　 自以为不错了，有人来家找父亲下棋时，我就在旁边支上两招，父亲看我一眼，说：“观棋不语真君子，见死不救是小人。”我似懂非懂的，眼睛发直，事后，父亲告诉我，这是下棋的规矩，也是做人的门道。旁观下棋，不要随便插嘴支招，这是君子；但眼看将死了，你有好招又故意不说，这又是小人，如同做人做事，要分清好坏，掌握火候。我点点头。
　　 让我受宠若惊的是，一天晚上，父亲喝了二两酒，突然招呼我：“老四，来，咱俩将一盘，但我要让你几个人！”
　　 “嗯嗯！”我突然觉得我长大了，慌不叠地拿来棋盘铺在炕上，摆好棋子，全身贯注地拉开阵势。共下了三盘，头盘，父亲让我一匹马，我输了；二盘，让我一辆车，我输了；末盘，父亲干脆车马炮半边棋不动，当然，又是我输了。第二盘，我还有一次违规操作——马腿被拌，我照跳不误。父亲说，你的马腿好硬，是铁打的吧？我额头冒汗。父亲早递过毛巾，笑着说，还且得练呢，这方的棋盘，圆的棋子，也有好多讲究呢，没规矩不成方圆，做人也如此。
　　 这以后，父亲有空就招呼我玩两盘，我再没有出现“铁马腿”的事件。
　　 同一个原因吧，哥哥们也都喜欢象棋，而且从小就会，我们一见面，总要“将”上几局，我们的水平，不相上下。我出生那年，大哥就参加了工作，后来陆续的，我们哥三个也都工作了，天南地北的，不经常见面。父母在世时，过年，我们自然回老家团聚，年饭之后，串门之余，总要摆上棋盘，比试比试，于胜负之间，享受亲情，领悟人生。父母去世后，二哥退休定居老家，几十年的时间里，我们仍约定俗成地，回老家团聚。谈国事家事、看电视手机、玩麻将扑克，但总要玩几盘象棋，这已经成为常态，好像不玩几盘象棋，我们就没有真正团聚，这年就过得不完整。那方方的棋盘、圆圆的棋子，寄托着由血脉筑成的亲情，延续着由文化酿造的家风。
　　
　　 四
　　 本家大哥给了父亲那副乌木象棋之后，原来那副，自然马放鞍山了，但也没舍得扔，装个小袋，放在柜里。
　　 鸟枪换炮，来找父亲下棋的人更多了。原来那副老象棋，经常丢子，从别处找个配上，对付着用，或因这副象棋棋子个儿大，分量重，这么多人玩，竟没有丢失一个；质地细密的原因，也不易脏，棋子总那么鲜亮，洗上一次，就更如新的一般。
　　 父亲1978年去世了，这副凝聚着那位援建烈士智慧和汗水的象棋，给父亲晚年带来特殊快乐，陪伴父亲走完了人生最后的七年。带回象棋的大哥，也在世纪之交，离开了人世，他的二儿子，接过他的工具，继续着延伸着祖国铁路的长度。
　　 这副跨过印度大洋、记录着中国援非故事的象棋，完好如初，更加光亮厚重，同我们继续着人生旅程，具有灵性一般，给我们带来无限的思考和回忆。刚刚过去的这个春节里，已经85岁的大哥，又来唐和我们团聚，那副象棋，又几次摆在炕上，我们轮番上阵，但我们品尝到的味道，更加丰富、更加深远了，有对仲师傅的敬佩，有对父亲、对本家大哥的怀念，更有对亲情的珍惜。
　　 这副象棋，始终放在老家。我曾几次萌动一个想法，把那副象棋拿到我手，由我珍藏，但转而又想，那仅是一副象棋么，如果让她离开我们的老家，她所承载的一切，还有原来的味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