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灵】平板条绒与“家庭染坊”(散文) ——如烟往事
一
黑夜,在苍茫的大海上,一艘远洋的大船正破浪行驶着。驾驶舱里,双手紧把着舵轮的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他满脸严肃地盯着面前各种仪表,也盯着波涛汹涌的海面,按照船长的指令,小心地操控着巨轮的前行。只见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崭新的水手服,透过海洋中清新的空气,似乎还能闻到衣服上颜料的香味。海天相交处,已经现出了一抹红,他知道,再过不长的时间,太阳就会升起。
当然,这不是真实的情形,只是我的一个美好的想象。
清晨,每当我跨坐在门口,拉着风箱,面对着家里那个砌在屋檐下的炉灶的时候,眼前就会升腾起这样的画面。
正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寒风顺着宿舍里住房间的通道穿越而过,将刺骨的寒意传递到身上。浓浓的雾不知何时涌了出来,将人团团缠住。看来,昨晚上有线广播里的天气预报是准确的,今天应该是一个大晴天。
我的心被一件即将到来的事情激动着,连暴露在外面的手被这天亮前的严寒冻得生疼,都不觉得是一种苦了。
今天是星期天,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平时在单位住宿的父亲和两个住校的姐姐都回到了家里。奶奶、妈妈和我并没有因为今天是星期天而推迟起床,相反,昨天夜里还特地将闹钟提前了半个小时,五点半就起来了。这全都是因为要做那件家中的大事情。今天的灶也格外争气,本来这个月供应的煤质量不太好,生火不易,火力也不大。但今天却是个例外。感觉生着了火不大工夫,锅里的水开了,将两个温水瓶全装满,又接着煮稀饭。最后才是把昨天就提前蒸好的馒头馏热。这对于只有一口风箱灶的我们来,还是有一些难度,特别是在冬天。弄不好,待这些事情全做完,早煮熟的稀饭就全凉了,必然要算计着来。
喜欢这烟雾缭绕的清晨,喜欢坐在灶前煮着早饭,听着锅里水与粮食的交谈,感谢它们成就一大家子的早餐,心中就觉得踏实,这浓浓的烟火气就显得格外的温馨。
我的脑海中之所以会有在海中行船的画面,是因为从我坐的位置朝前看,宿舍里平房的剪影在十五瓦的路灯矇眬的光线下,活象是正在破浪前行的大船,当然,就算是不像,也会被孩子想象出像来。再加上浓密白雾的加入,这画面就更逼真了。而那个双手紧把着舵轮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把自己想象得跟个人物似的,心中就有一种神圣的感觉,仿佛自己一下就高大了起来。之所以连身上衣服的颜色,甚至那些颜色的香味都那么清晰,那就是因为我们家里接下来要进行那件大事情了——染那些新的和旧的、败了色的衣服。而染这些衣服的颜色,正是我所喜欢的蓝色。
二
这是一个特别的年代,物资匮乏,生活的必须品都是按人头供应的。吃不用说了,口粮、口油,主食、副食都得按票去买。穿的就更少,一家人一年的布票,顶多能够给一个人做一件新衣服的,还得要去买一尺票能买一尺半甚至更多的那种布。我们家人口多,孩子都有四个,作为老三的我,可以去捡大我七、八岁的老大和老二的旧衣服。只是我上面是两个姐姐,她们的服装是女式的,有的还带着花儿。这对于女孩子当然没有问题,但把姐姐穿小了的衣服直接穿肯定不合适。我就遇到过将大姐穿不得的碎花衬衣穿在里面,却被调皮的同学发现了新大陆,那一通嘲笑挖苦,让你好久都觉得害羞。
我记忆中一件最好的衣服,是用父亲的旧军装改的,那件洗得发白的军装经过母亲的改制,即合体又大方,穿在身上有一种威武的感觉,是我的最爱。只可惜随着时间的推移,衣服破了,补过多次,有时找不到合适的布,那补丁就是其他颜色的,就是这样也没有坚持得太久,到后来就小得再也穿不了了。
母亲的女工很好,随军后又当过好些年的裁缝。后来因为我大姐动了心脏手术,需要人照顾而退了职。但一大家子人要穿衣,基本功并没有丢。只是家里条件有限,没有缝纫机。所有的缝纫都得靠手工。母亲的心灵手巧,手工缝的衣服,针脚和机打的相差无几,且母亲的思想也不保守,在样式上也会有些新道道,穿起来舒适大方。
美中不足的是,衣服是旧的,颜色早就洗得发白,还有补丁,且是旧物利用,有时甚至是两件合成一件,难免在色泽上深浅不一,这就要用上家里的传统技艺,染色了。
在来到这个南方小城前,我们一家子全随军在父亲所在部队里,再追溯上去,我们一家,包括还没有偷跑出去参加解放大军的父亲,都住在北方,是黄河之滨地地道道的农民。一大家人的穿衣就靠着奶奶和母亲纺线织布来解决。家织的土布除了那种叫彩棉的棉花纺线织出的布是淡黄色的外,其余全都是月白色的。自给自足的农家就得自己来染。当然,颜色也很单一,青蓝二色就是不二的选择。那个时候,包括现在已经去世的爷爷穿的全是家织土布缝制的衣物。这种情况延续了好久。
爱美的母亲会用彩棉和白棉织出黄白相交织的布来,给两个姐姐做衣服,那就是很鲜亮的了。
随军离开老家时,家里的老人就算有万般不舍,那种老式的织布机和纺车都是无法带走的。多年以后,除了从老家带出来的被子和不多的衣服是土布的外,再往后添制的,就是国家供应的细布了。
尽管供应有限,母亲总会想到办法给我们做出合体大方又结实的衣服来。但就是这样,衣服也不够穿,经常要穿“赶水”衣服。所谓“赶水”衣服就是指洗了要赶着让它干,以便第二天穿着。
不久前,母亲听说市里一家纺织厂要出售一批平板毛巾,毛巾不宽,也就一尺多点,但却很长。平板毛巾其实只是一种半成品,是因质量出了问题而停止再继续加工的物品。本来毛巾上面是有绒的,这种平板毛巾的上面却没有绒,只有一层基料。平板毛巾是按重量出售的,一般人家并不看好这种物品,他们不知道拿这些物料能做出什么来,没有多少人去买。母亲却一下就要了好几斤。她要用这些平板毛巾,给我做出一套好看的学生装来。毕竟,我都是十二岁的小学高级学生了。以前用两个姐姐穿不得的旧衣物改制的服装,小了也破了,急需要给我新制一套当家的服装。
我自己并不喜欢那些平板毛巾,由于是半成品,毛巾显得脏,上面还是阴一道阳一道的。阳的那些道道突起,阴的就凹下,相交的地方薄,看着让人不舒服。但母亲却正中看中了这点,她说,做好后就跟灯芯绒相差无几,只是没有绒,姑且就叫平板条绒好了。听母亲这样一说,我才高兴起来。因为在做衣物这件事上,母亲从来就是高手。
几天之后,在母亲的巧手赶制下,一套适合小学生穿着的衣服就放在了我的面前。一上身竟然出奇的好看,特别是那些条纹,真有些灯芯绒的感觉。以致我一穿上就舍不得往下脱了。
“快脱下来吧,还得要洗干净了染色呢!”母亲笑着催促着我。
三
浓重的雾终于散去了,冬日的太阳升了起来。在宿舍的院落里洒下了斑驳的光影。冬日里难得的晴天,给家里的洗染创作了良好的条件。
此刻,我和小弟的新衣服以及奶奶和妈妈需要染色的旧衣服都已经洗净拧干,放在一个大木盆中。
风箱灶里的火再次升了起来,燃得旺旺的。两个姐姐的衣服是家里最好的,新添制不久,肯定不用染,她们早饭后就结伴去了街上,要去看学校布置的电影,然后写出观后感来。
爱看热闹的小弟凑到了我的身边,伏在我的耳朵上说:“哥,等会能不能给我也染个东西?”
“本来就要给你染呀,妈妈也给你做了新衣服呀!”
“不是衣服,我说的是这个——”他悄悄地将手从背后移到了前面,我这才看到他手里拿着根浅色的小手绢,手绢已经用水浸湿了。
“哦,你是想把手绢染一下呀?你是怕它不经脏?”
他郑重地点点头。
“这个没有问题。你交给我就是,等会儿我给你染。”
“那你不能忘记了哟。”
“你放心好了。”
我照例跨坐在门边,大半个身子在门外面,将火烧得旺旺的。水在我的翘首盼望中开了,母亲将一个纸包打开,将那些深色的粉末倒进锅里,搅拌均匀。大铁锅里氤氲着腾腾的热气,散发着一种好闻的气息,翻滚着深蓝的波浪。
或许这种情况在我们所住的宿舍比较罕见吧,不一会儿,几个邻居大妈就围了过来,看着我们忙碌。
“瞧人家北方人就是能干,连衣服都可以自己染色!”一位邻家大妈由衷地夸奖道。
一位留着半长头发的阿姨半开玩笑地问:“你们家在北方开过染坊吧?”
“染坊没有开过,但一大家子人要穿,得自己织布自己染,经常染是真的。”母亲老实地说。
“这自己染的,会掉色不?”
“是呀,再说,这染料是你们从北方带来的哈,南方恐怕买不到。”
“色肯定会掉一些。但洗过几水后,就掉得少了。”母亲解释道,“我们都出来十来年了,哪里还有从老家带来的染料。这染料就是从供销社买的。”
“天,供销社还有这好东西卖呀?那好久我也去买一些,到时要请你教下我哟!”
“没问题!”母亲则学着她们的南方口音,笑着答应了下来。
锅里的染料翻腾着好看的浪花,母亲将给我缝制的衣服抖开,小心地下到锅里,不大工夫,衣服就由原来的白色变成了好看的蓝色。由于衣服是湿的,吸水并不多,但色泽却染在了上面。如果下到染料中的是干衣服,恐怕两三件就把水份吸得差不多了。
待染好的衣服热度稍减,母亲就把它们拧干,放在个盆子里。
新的衣物染完了,锅里的水还是消耗了不少,母亲又加了些水在锅里,待水开后,又添了些染料,这才开始染那些旧的衣服。这样一来,就是补了不少补丁的衣物在染色后不细看也看不太出来了。怕将小弟交办的事忘记了,我赶紧将那根小手绢也下到了锅里。母亲看到了我的小动作,却只是一笑,并没有说什么。
待最后一件衣服染完,锅里的染料也所剩无几了,一切都恰到好处。在煮中午饭的时间快要到来的时候,这项重要的活动也完成了。
接下来的工作,就得由我单独完成了,我要将这些染好的衣服背到莲花池去,洗净浮色。蓝色的染料是由一种叫“板蓝根”的植物制成的,没有毒性,不会伤害莲花池里养的鱼。以前我也见有人在里面清洗过染后的衣服。我将一大背篼衣服背了起来,牵着非要跟着我去的小弟的手,朝着莲花池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