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生活在透明的鱼缸里，那是鱼的悲哀，也是人的不仁。我还没有修行到足够的善良，我的家里也有一个鱼缸。
　　 几乎每个孩子的天性里都有对水的迷恋，都想把自己变成一条水里的鱼。这大约和生命的起源有关，海洋是我们的老家。大河小溪急急慌慌跌跌撞撞地奔走，即使再远，都要找到回家的路。
　　 人越是喜欢什么，什么东西就会越倒霉。我家鱼缸里的这些小鱼，原本生活在山村脚下的小河里，像岸边吃草的老牛一样悠闲而散漫。一到周末，孩子们的心就飞到了河边，催着我带上网兜，驱车前往那里捞鱼。家里有个朴素的鱼缸闲置多年，是当初亲戚“暖房”送的，由此被正式启用，抓回来的各色鱼虾俘虏被悉数放入其中，无聊的客厅立刻活泼起来。
　　
　　 鱼缸本属雅物，应该是配给名贵鱼种的殿堂。我曾在一位某长的办公室见识过一个超大的鱼缸（被称作鱼宫才对），它比一座盛放巨人的水晶棺还要宏大，里面游动着两条长着龙须的银色龙鱼。那鱼个头壮硕，身披铠甲，眼睛鼓着，嘴巴撇着，动作缓慢，气态非凡，一览众小，傲视四方，看上去比某长还要大谱。作为一条鱼，这两位绝对有鱼上鱼的自觉，鱼宫里的优越感爆满四溢。后来某长调离升迁，我总惦记着那龙鱼被他带走没有，它们会不会一直那么高鱼一等，贵气逼人。
　　 相比之下，我家的鱼缸和其中的鱼简直就是一个笑话，像许多乡巴佬突然来到大杂院，熙熙攘攘乱作一团。那些五花八门的小杂鱼，长的短的，胖的瘦的，毋说名贵，有的鱼甚至连名字都没有。我能认出来的，仅仅有身材细溜的白条，树叶状扁片化的鲳鱼，圆滑而狡黠的泥鳅，温和而低调的鲫鱼，脊梁上扛着一杆枪左右还平端着两根矛的“三枪”小黄，凭借一身迷彩服隐姓埋名的爬地虎，还有弓起身子时刻准备打仗的马虾，挥舞大钳占山为王的螃蟹，一天到晚深居简出看破红尘的小老鳖，这些都是我童年就在河里结识的发小，这么多年过去它们还是老样子旧脾气。其它还有几种既没形象又没特色的小鱼，不是鬼鬼祟祟就是呆头呆脑，只能属于这个水族社会的无名氏了。
　　 我家的鱼缸其实就是一个课桌大小的玻璃柜子，几十号各怀心事又素不相识的游泳爱好者被强行关在一起，显得有些窘迫、拥挤和烦躁，一言不合同室操戈的情况时有发生。谁有武器谁就是王者，走路的姿势就端着架子，显出威风。譬如每次螃蟹从假山走下，那阵势都像皇帝出宫，众鱼纷纷然主动让道，避之唯恐不及。孩子们一旦发现有弱小者神秘失踪，就要紧张兮兮地研究案情，锁定嫌犯。在不确定证据的情况下，我们先后把螃蟹、老鳖提出来关了小号，危情才似乎有所缓解，但不平之事仍在，偶有小鱼莫名死亡，是不是自残自尽不得而知。
　　
　　 尽管与某长的龙鱼不可同日而语，我们的小杂鱼环境不堪，身位低贱，食物单一，但它们中的大多数还是长久地活了下来，看上去渐渐适应了苟且，把小天地当成了大世界，几条没心没肺的小鱼还不时地上蹿下跳，嬉戏打闹，毫无尊严和节操，仿佛它们明白了知足常乐和越简单越幸福的哲学，已经把囚身的鱼缸看成了大观园、托儿所或游乐场。不然呢，你能和某长的龙鱼换位吗。无法改变就得适应，不能适应就剩死路一条，活着就是胜利，能屈能伸才是英雄，古往今来不都是这个理吗。
　　 把它们放归河流吧，孩子却说，那条小河一年干了两三次，被人竭泽而渔了好多次，最后没人要的小鱼小虾暴尸荒滩，臭了整个河道。就连公园的湖水都朝不保夕，里面的鱼惶惶不可终日。这些鱼生来注定，不是被掠食就是被驱赶，无论在鱼缸里、鱼塘里还是鱼库里，最终的命运又有多大差别，除非它们找到了大海，拥有了和梦一样宽广的空间。
　　 至今这些鱼还在鱼缸里，我经常看着它们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