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从三十年前八月底那个雨夜开始，一生就与北川的湔江紧紧相连。那场雨来得急去得快，早上八点天已放晴。水汽在湔江弥漫移动，如丝如带的山岚在山峰间摇摆穿行，恍如一册中国山水画。有两位领导要去我报到的学校指导开学，教育局派了一辆车，让我同行。
　　 驾驶员笑我：“前几个大学生走到半路，便折转走了。今天有领导陪，不得跑嘛？”
　　 “往哪里跑？派遣单写的定向，不是定向，早就跑了！”
　　 “可以跑，南方三不要。”主任说：“唉，都跑了，这儿又咋办？穷山恶水也是国家疆土，总得管啊！”
　　 车行不到五公里就被汹涌的河水挡在了去路。以为会打道回府，等路抢通再去。哪知领导下了车，让师傅回去，就径直向前。
　　 “明天9月1号，年下无期。你们学校人不齐，开不起学！一条沟，五六个乡，几万群众，几百学生，不能不管！”一所区级中学不能正常开学，影响确实大。领导能走，我怕啥！
　　 故乡在川中，只有丘陵，没有大山，一条条小河，在或大或小的丘陵中蜿蜒穿行，满眼尽是温润可人的景致。而眼前的峡谷，无论朝向哪方，都只能看见高与天齐的大山，满耳都是奔腾咆哮的水声。一边胆颤心惊，一边新奇激动。从小读书，父母激励我：“认真读书，毕业吃了国家粮，穿皮鞋，坐办公室，不晒太阳不淋雨，打钟吃饭，盖章拿钱。”现在大学毕业了，却要在这悬崖峭壁中，步行几十里去单位报到。现实与理想总是那样遥远。
　　 好在山风劲吹，凉爽宜人。不像故乡的八月，天一亮就被潮湿的空气笼罩，闷热难受。只是在这空旷的大山，走了一上午，也没见到几个人，显得孤单寂寥。主任说：“公路远，小路近。断了路，老百姓都走小路，人显得少。再走几里就到青石。喝点水歇口气，运气好还能搭个便车。”
　　 我以为青石是场镇，哪知只是一个小地名，公路旁有两三户人家。路边一家开着代销店，招呼我们坐下。用火钳把火塘的柴火拔旺，搪瓷缸里放一把老鹰茶，从管家婆上取下水壶，开水咕噜噜冲进去，一股香甜清彻的茶香便弥漫开来，从货架上取下几个麻饼子。三个人，便就着茶水吃起来。三十年间，这个场境不时的浮现起来，伴我度过许多艰难时刻。
　　 下午六点多，终于走到了工作的坝底堡。小街匍匐在大山脚下，顺着一河清水，随意铺展开去，只有横竖相连两条街，两三百户人家，全是木屋石墙，带着尘埃，从历史的纵深处走来。在狭窄单调，只能望见一线天际的狭谷里走了一天，来到这里，豁然开朗，有种穿越远古荒原回到现代文明的感慨。
　　 我被领到一处土夯石垒的墙壁前，打开吱嘎作声的板门，中间一个隔断，一前一后两个小间。前间水洼处一张学生课桌，后间杂草旁一张学生木床，就是我的寝室。太累了，拔了草，胡乱铺好床，倒头便睡。主任却要召集学校领导们研究工作，分了8个大学生，只有4人报到，不得不从中心小学紧急调来老师，才保证正常开学。
　　 安顿下来，开始审视这片土地。逆流而上的河叫湔江，到禹里（传说大禹降生地）一分为二，左边的叫青片河，右边的叫白草河，都发源于高原雪山。经过上百公里的跋涉，两河水一清一浊，泾渭一般，千年不变。坝底堡这一带，明确记载的历史长达数千年，自古以来均为古羌人聚居地。人们头上或白或青的绾着头巾，层层叠叠，小如帽沿，大如斗笠，居然不头重脚轻。不穿短衣鞋袜，着长衫打绑腿，穿绣花鞋，腰上横勒一个小皮袋，装得鼓鼓囊囊。高原的菌子干货，城市的日常用品，水果蔬菜，干腊制品，琳琅满目。一个古老的民族繁衍生息得多彩多姿。
　　 学会了吃荞面喝老茶，在哈气成霜的清晨，寒风凛冽，蓝天清彻，颗粒均匀的阳光照射在雪山上，闪闪发光。广播里流淌着高亢的羌族弦乐，师生们在操场上，和着节拍，扭腰送胯，踢踏出满天烟尘，尽情礼赞远古的先民和静穆的大山。三年后调往县中，再考调到政府，便从湔江头来到湔江尾，天天枕湔江而居。小小的县城，四面环山，一江拥流，春日繁花锦簇，夏日凉爽袭人，秋季满山红叶，冬日雪山辉映，适宜读书养性。
　　 湔江历史悠久，在人类的历史纵深处流淌。从北川一路向北，全是高山狭谷。山梁上一层又一层台地，莽莽苍苍，光秃秃地伸向远方，满眼褐色，看不到生命的影子。狭谷中，泉水齐聚，溪水欢流，各种植物郁郁葱葱，繁衍着生机勃勃的古羌族人。这是一条镶满文明遗迹的古道。《商颂·殷武》记载：“维女荆楚，居国南乡。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至少在殷商时期，这一大片地区，就与中原有了往来，而且关系稳定，定期朝觐。西汉开始归入中央统治，并入汉王朝版图，《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载：“冉駹夷者，武帝所开，元鼎六年以为汶山郡……其山有六夷、七羌、九氐”。北周保定四年，开始置北川县，归汶州北部郡管辖。歇息过的青石，竟是北川县衙最早所在地。几千年来，无数的先人或孤单独行或三五成群行进在古道上，源源不断地进入草原，进入藏区，甚至直达边境，促进着融合发展。
　　 史书对此语焉不详，记载最多的是战争和苦难。春秋战国，秦灭六国，迫使古羌人大举西迁。到唐朝，在与吐蕃长达数百年的争夺中，这儿都是战争前线。蒙古人南征，也以这片区域为突破口，压迫围攻南宋。明朝天顺四年，羌人大举反叛，“烽火及于安绵”，自此开始设置“屯戍之兵”，历经百年，才逐渐恢复平静。后虽经“改土归流”，但依然保持着血性彪悍的民族特质。一部边地历史，满是血与火和无穷无尽的苦难。
　　 从历史深处探索湔江，冥冥之中，为我的人生做着功课。5·12特大地震将北川县城夷为平地，湔江受阻，唐家山堰塞湖威胁着整个流域。同许多人一样，我逃离家园，告别深埋在废墟下的亲人，恍惚度日。以前的老师同事，所有的家园财产，一切都灰飞烟灭。只有四季奔腾咆哮的湔江，清晰明朗。只能回忆神秘欢快的羌历新年，去冲淡无法抑制的悲伤。
　　 羌历新年在农历十月初一。穿着盛装的民众边歌边舞。高亢的歌声纯净婉转，古老的舞蹈粗犷厚重。初时相辅相生，和谐委婉，满是柔情蜜意；你进我退，相互争斗，漫长沉寂后突然到达高潮，仿如数千匹战马在街头左冲右突，奔腾驰骋。正当血脉贲张，不能自已，音乐舞蹈倏忽间无影无踪！在震心动魄的羊皮鼓声中，释比上刀山、过火海、舔铁铧、穿铁针，让人瞠目结舌！羌人用这种大起大落的歌舞，演绎古老的历史，给人无限的启示。神秘的古羌文化，在释比法器上闪耀着夺目的光辉。
　　 逝者长已矣，生者且偷生。地震后，县城整体搬迁，我从此生活在安昌江畔，我回忆思念几十公里外的湔江以及溯江而上的一切。虽然曾经的县城只剩遗址，但我相信，在迁徙者心中，仍然是繁华家园，仍在回味着多姿多彩的羌年，渴望那种豪情那种发泄，企图用先人的热血与激情，驱散苦闷与孤寂。愿安昌的江水，就如千年流淌的湔江，净化一切，无声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