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荒年潜忆 (散文)
“红米饭那个南瓜汤哟嘿罗嘿,挖野菜那个也当粮罗嘿罗嘿”,这首红色民谣歌曲,再现了土地革命最艰难的岁月,红军先辈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可是一唱起头一句,我就情难自禁地想起,1959至1962年三年自然灾害,所遭遇的最困难的那一段日子。那时候,我刚刚9岁,正是淘孩子口中,“一、二年级小豆包,一打一蹦高”的年龄。
一
“春风又绿江南岸“,1960年的春风,懒洋洋地给松花江南岸,点染了一抹缺少营养生机的绿色。哈尔滨那自俄侨起始广植的丁香树,似也不如往年那般紫妍香馥。虽正值花期,却全然引不起人们赏玩的兴趣。此刻的人们,关注最多的是如何能填饱肚子,尤其是孩子多的家庭,“小豆包”们想蹦高,肚里没食儿蹦不高啊!
早些年,少有人问津的“榆树钱儿“,曾一任风摧雨掠,枯槁失色,几天就成了会飞的垃圾,可今年却成了身价不菲,人见人爱的香饽饽,还没等长大成年,便成了人们餐桌上的佳肴。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凡是抬臂翘脚能够得着的树枝,早就被撸了个精光,正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淘小子们,这会儿简直像孙猴子似的,爬着板杖子就上了房,不过不是去揭瓦,而是去撸挂在更高枝杈上的榆树钱儿。
能成为种子的自然是精华,那可真是个好东西。撸一把往嘴里一塞,不良不柴,还甜兮兮的,就觉得像嚼了奇异果那么爽口。大人们把它掺在苞米面儿里贴大饼子,蒸窝窝头。一揭锅,青凌凌成了黑黢黢,品相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不过“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那股子清新劲儿却还是保留下来一些,口感还不至于太差。
那个时候的人,就好像欠了肚子八百吊钱似的,吃进去多少都没有底儿,一会儿就还是咕咕叫。母亲说,肚子里亏得连个油星儿都没有,肠子里装的又都是草,能不饿吗!眼看着那刚出锅的一笸箩黑黢黢的窝窝头,被六个半大不大的臭小子像风卷残云一样,三下五除二就抢得露出了笸箩底儿,这个唠叨就像那时候戏匣子里的“每周一歌”又开始了!
“饿死鬼托生的?半大小子壳郎猪,什么人架得住这么能吃!你看看人家老于家,也是六个,咋就没像咱家!”
当爸的不高兴了,
“你这不是含着精细使糊涂吗?人家那都是姑娘!谁叫你生了这一窝子带把儿的!”
又来了一个更不讲理的。
“爸,咱这一左一右大院儿的榆树钱儿,都撸光了,我想明天和小四子上新香坊,听说那边电碳厂靠铁道线儿墙外面,全都是一溜一溜的大榆树。”刚刚十二岁的三哥啃着窝窝头,又咬了一口咸萝卜条说话了,
“你是不是脑袋瓜让门弓子抽了!榆树长榆树钱儿哪都是一样的节气,咱这儿没有了,那边还能有吗?去一趟也好,榆树钱儿没有了,撸点儿榆树叶子回来!“母亲话音未落,我撅起了嘴,
“妈,那玩意儿能吃吗?兔子吃还差不多,我不吃!”
“矫情的你,不吃就饿着!”不知道咋回事儿,那两年,爸妈的脾气都特别大,说话夹枪带棒的时候多,动不动就冒火星子。
新香坊,可不是香坊,能坐公交车。三哥说去那儿,得蹭火车。啥叫“蹭“啊?坐火车不是得买票吗?可要是格外再掏火车票钱,那个撸回来的榆树叶子不就成了“金叶子”了吗!别看我那时候才上二年级,可这个小账已经会算了。
到底是比我大了三岁,三哥倒是不慌不忙。第二天,吃完早饭我俩就出发了。
“走错了吧?三哥,上老站得住霁虹桥走,这咋拐上地德里了?”我觉着三哥领错了路。
“没错,跟着走吧!”他总是那么不紧不慢。
不一会儿,我俩来到了紧靠着铁路货场大墙外的一个小门儿,三哥开了腔,
“这是铁路上的人上下班儿的通勤口,都管它叫三号门。你一定记住,要是一进门右边的小房子有人问,就说去货场找王大大。可千万别慌里慌张的,人家一怀疑,咱就进不去了。”
王大大就住我们家隔壁,是铁路上的老工人了。噢~我明白了,怪不得三哥这么胸有成竹,闹了半天,是问了王大大,已经把路打听的“门儿清”了!更弄明白了,这就不用去哈尔滨老站买票进站了!
一进了三号门,就看见像蜘蛛网趴着的那一条条一下子数不清楚的铁道了,路轨上停着的大闷罐车肯定有往新香坊去的。
我多了一个小心眼儿,见到一个头戴大盖儿帽,穿着蓝铁路制服,腋下夹着好几面小旗子的中年人,就走上前去搭讪,
“大叔,这列车是往新香坊那边去的吗?”
那个大叔看了看我俩,还特意瞅一眼三哥手里拿的空面袋子,可能看清了咋回事儿,指着车尾挂着的一个像小房子一样的车厢,
“上去吧,这就是往新香坊去的!你家大人也真放心,唉~这么小的孩子,注意安全哪!”
“大叔,你真好,能活一百岁!”
“你个小嘎豆子,小嘴儿还挺甜的!哈哈哈”,他用旗杆儿轻轻敲了我脑袋一下。
三哥拉着我的手耳语着,
“遇上好人了,你看那边敞着门的闷罐车了吗,我原想咱俩得偷着上呢!”
我彻底明白了,原来坐火车还能有这么一个“蹭“法!
下了车,一下路基,前面一溜砖墙外,耸立的大榆树便进入了视野。哇~长长的一排,像卫士一样护卫着里面的大厂房。那粗壮的树干,枝繁叶茂的样子,看着总得有几十年了吧。说起来,大榆树也真够背运的!碰上了荒年,被撸了种子,奉献了子孙不说,现在又要献出叶子,来食与人类,我还真有点儿于心不忍下手了。
我俩选择着对象,找容易爬的树,各拿着一条面袋子就干起来。那时候的我真算得上身轻如燕,还是一个小雏燕,相准了那棵树,就手脚并用往上爬,捷足先登,攀上了一个粗树杈子。往下一看,哎呀,快有好几米高了。
“你干嘛这么急,有狼撵你了?加小心,别掉下来!”三哥急得大声喊着。
我先片开小腿儿,后背倚靠着树干,觉得能够稳住了,就学着大人撑袋子口的样子,把袋子边往外翻卷着,放在树杈子与又伸出的小杈子那个像犄角的部位,就仰头撸起来。这个地方的树叶子真密啊,太过瘾了!不一会儿,单单是身边能够着的,就装了小半袋子了。我扭头看了一眼正在旁边不远的另一棵树上的三哥,没想到正撞上了他的眼神儿,他又大喊着,
“注意!小心哪!别掉下去!”真是不经念叨,就听“吱嘎嘎”一声,那个放着面袋子的小树杈断了!我一急,本能地伸手想把袋子抓住,结果身子一歪真的掉下去了!结结实实挨了一个大腚墩儿,原本瘦的屁股上都没了肉,再这么一摔,一点儿缓冲力都没有了,疼得我龇牙咧嘴,眼泪立马就涌上来了。三哥一见也急了,匆匆下了树跑到我跟前,我可算是抓住垫背的了,嘴一咧就哭起来,
“都怨你,老太太嘴磨豆腐,净念倒霉咒,总说掉下来,掉下来,要不,能掉下来吗……”
“站起来试试,能不能动?”他伸出胳膊扶着我站起来。
真是母亲常嘚咕的,我那个时候就是一个“贼皮子”,经摔、扛造!我走了几步,一见屁事儿没有,又来了精神头儿,赶忙划拉起撒在地上的那些榆树叶,又抱着树干往上爬。
“别撸了,歇歇回去吧!”三哥劝阻着。
“不行,面袋子没满就不能回!”
终于可以回家了。我俩使出来吃奶的劲儿,把两面袋子榆树叶顶上了跟我差不多一般高的闷罐车门口的地板上。这趟跑郊区线儿的火车,慢得跟牛车差不多,半个多小时,才钻过西大桥,嘎悠到了老站货场。
又是一个没想到,它居然没停车,只是减慢了速度,怎么办?眼看着三号门都过了,再走不远就进站了,可没见过大闷罐货车能停站台上啊!莫非还要再钻霁虹桥,过松花江桥往江北去?我俩急了。
“跳车!”三哥这一次,主意来得倒是挺快,把两个袋子往下一推,人就跳下去了。我也急忙忙往下跳,哎呀!又是一个大腚墩儿,而且这一回不但摔疼了腚巴骨,还硌疼了后脑勺,幸亏接触脑瓜子的地面没有石头子儿!
“你干嘛横着跳?得顺着车的方向往斜前方跳才对呀!”
三哥来了马后炮,我哪懂啊!回家我就告了状,说他不管我,害得我摔了两个大腚墩儿,还搭上了后脑勺!没想到老爸一听吓坏了,赶紧摸我的后脑勺,连连问,
“还疼不疼了?迷不迷糊?吐没吐?”
长大了,我才知道了,后脑勺那儿有一个命门,摔正当了,一下子就摔到那个世界去了!哦,以后又亲身经历过一次同事车祸,就是摔了这儿的悲剧,想一想,当年那一摔没咋滴,真是万幸啊!
二
那个年代,穷人家的孩子也真是好养活,不是有这么个说法吗,多一瓢水,多一把米,多一双筷子,就拉吧起一个孩子了!遭遇荒年,我才知道这话还真是有道理。
父亲千方百计地淘登我们家这一窝子“壳郎猪”的吃食,母亲变着花样,总想做出点儿可口些的味道,让它别真成了猪食。把父亲弄回来的酱菜厂的废料酱渣子,掺和那点儿粮本儿领回来,少得可怜的白面,蒸一锅馒头,颜色成了紫红色,只是酱渣子还残留着那点儿酱香味儿,味道也还算说得过去。
偶尔蒸一回纯白面的大饽饽,也不能管够吃!母亲都是得先挑出几个,留着接下来的几天给父亲开小灶。胶东的妇女贤良淑德,家里头有啥好吃的,都先尽着当家的来,老婆孩子得往后排。我可舍不得那么大口大口地吞,都是先把馒头皮剥下来,一点儿一点儿地咂挲着品,就是为了让那股子最美味的麦香味儿,能在嘴里多留一会儿,压压馋虫子。母亲又把父亲从江北糖厂搞回来的榨糖废料,甜菜疙瘩丝子,剁碎了掺上块凭票买回来的豆腐,再加上点儿蒸窝窝头添加的黄豆面儿,和一点儿白面,团成小丸子,舍不得用那点儿一个人每月才五两的豆油炸,就在野菜汤里汆着吃。
说到野菜,虽然年龄没几岁,可野菜我却认识好几种了。柳蒿芽、灰菜,口感挺好,可有人享受不了。隔壁王大大家的大娘吃了就浮肿,腿上一摁一个坑儿。最好吃,也最有营养,也最不犯毛病的,苋儿菜得排第一位。但苋儿菜却不是随处都可以挖到的。
常见的就是车轱辘菜莫属了。同院儿最要好的发小,约我去挖车轱辘菜,我二话没说拿起面袋子就跟他去了顾乡屯。那时候的顾乡真就是一个大屯子,东北土话说的“街(读该)边子”!五线公交车乡社街就是终点。过了何家沟那条当时的臭水沟上的桥,就是工农大街了。从工农大街往南走,越走越荒凉。过了“鸭子圈”,再往前面,还有一家大工厂,当时叫曙光机械厂。再往前就是一大片没了人家的大荒甸子了。我俩就是这么倒腾着小腿儿,从工农大街的北头,又走到了终点的南头。那年,我俩加一块儿离成年还差一岁。
真是到了车轱辘菜的老窝。荒甸子上,那一铺拉一大片的车轱辘菜,没有高度,却挺有宽度,像螃蟹一样横着闯世界。不过,它那翠绿绿,油亮亮,贴着地表极有规律伸展出来的叶子,还有那深深刻着的条纹,却像是一朵开在旱地上的青莲花,挺招人喜欢的。心想,这么好看的东西,吃起来味道指定不会差。
看着母亲把它洗干净,焯了开水,又剁碎了加点儿盐,放点儿油,和成了馅子,用擀得都快透了亮儿的面皮,给包成了大包子,我老老实实地坐在炕沿上,目不转睛地盯住看,嘴里的哈喇子也蠢蠢涌动了。
终于盼到出锅那一刻,母亲先抓出一个放在小盘子上,“吃吧,你挖回来的菜,你有功!馋虫子都爬出来了!”我顾不得烫,急不可耐抓起来就咬了一口。
“妈,咋是这个味儿啊!不好吃,不好吃!”又焯又蒸的怎么还是这么又柴又艮,还有,那个味道,说苦还没有曲麻菜那么苦,咋还带着一点子药味啊,太讨厌了!我把小盘子往身后的炕桌上一放,再也不想动它了。母亲瞥了我一眼,
“饥困甜玉米,饱了不好吃(胶东话读起)!你还是不饿,撂那吧,饿极了就好吃了!”她真是太有智慧了!等我出门去大院儿里,和几个发小们一顿疯跑,再回家,抓起那个剩了大半个的包子张嘴就是一大口,诶~怎么不那么难吃了,味道也好了不老少!后来长大了才知道,车轱辘菜的大名叫车前子,是中药材,怨不得有股子怪味!
湿热蒸腾的暑伏天,人只要一动弹就是一身的汗。才早晨七八点钟,大太阳就已经大发淫威了。我和王大大家的“三胖子”,这会儿已经走在了去薛家屯的城乡路上了。
就因为父亲的那句话,“薛家的谷子地边上长了不少的苋儿菜!”我和三胖子就约好了要去挖这个最好吃的家伙。这可是一个路途不短的行程。打顾乡屯乡社街五线公交车终点起算,到薛家屯,咋也得有二十多里地。也是为了能省郊区长途汽车的票钱,我俩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走着去。
三胖子小时候指定很胖,所以大人们才叫了他胖子,他长得比我好看多了。圆圆的大脸盘儿,一双黑亮有神的大眼睛,目光炯炯。嘴唇虽薄,却有棱有角,一点儿也不像女孩儿的樱桃小口。可眼下他却是又黑又瘦,颧骨突出得好像只剩了一层皮在裹着。都已经是两年以后的1961年了,可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地穷,粮食还是不够吃。
痴叟老师的文写得流畅真诚,有一气呵成之感,必须点赞。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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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