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森林的眼睛(散文)
一
那晚有月亮,却是破的,残缺不全,却不影响发光,白森森的。月光照到树梢,被树叶树枝滤去大部,少数遗漏到地上。对于半夜摸上山岭的兄弟俩来说,这点亮光已足够。
火把是绝对不能点的。
就凭着那点亮,兄弟俩辨识出大概方向。
兄弟俩避开大路,只寻小径小路,踏荆钻林。仰头,前方便是百丈悬崖。在夜里,如百丈铁壁。竖耳聆听,蛐虫嘘嘘,小溪流水一般。偌大的空间,不见鸟鸣,不闻兽吼。兄弟俩绕着崖沿,摸索着,往崖上攀。每踩稳一脚都是反复试探,可谓惊心动魄。
攀至悬崖腰际,早已腿软腰虚,喘息急重。突然四周一阵骚动,崖顶冒出百十个人来,几十支火把,把悬崖照得通红。嗖嗖嗖,上百支箭往兄弟俩藏身处招呼,接着轰隆轰隆,大小石块滚滚而来。
来不及躲避,兄弟俩中箭,跌落山崖,又被紧追而至的滚石砸中,顿时面目全非,一命呜呼!
可怜的南宋梁山好汉,兄弟俩解珍、解宝,就此死于夜间探路道上,殒命于乌龙山百丈崖下。
二
厂长托人捎口信给吴建平,让他来一趟厂部,有事商量,吴建平就来了。厂长给吴建平泡茶,说先喝茶先喝茶。他心里有点慌,怦怦跳,说厂长有什么事你说吧。厂长摸摸后脑勺,这个那个这个那个……磨叽了老半天才说,跟你商量一下,调你到乌龙山好不好?
原来是这个事,他放心了。西源看山,乌龙山也是看山,还不是一样,就说好的好的。厂长看他答应得这么爽快,原来预备的一些话说不出来了。吴建平走时厂长说,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我们尽量办到。吴建平说西源那边我交接一下就来乌龙山。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有什么要求。
厂里人都叫他武大郎,认识他的人里也有很多人叫他武大郎。厂长不叫他绰号,叫他大名。他个子矮,脖子短脸盘大,像武大郎,大家这样叫时间长久了,他也无所谓了。他没读过几年书,顶父亲的职进林场当工人。
开始被安排在富春江边一个码头上,给过江的林场职工和民工划渡船。对岸吼一声:过渡咯——声音跳过宽阔的江面跳进他耳朵里,他就支起橹桨吱吜吱吜把小木船划过去。下雨了起风了,对岸吼:过渡咯——雨把声音卸轻了不少,但风还是把声音送过江面,准确地送进他耳朵里。他解开缆绳,摇起橹桨吱吜吱吜划向江心。
雨打在水面上,扰乱了他摇橹的节奏。风把水吹成一排排,涌向小船,把小船给弄得醉了酒似的。有事的时候,夜里也划。没有月亮没有星,船头上挂个汽灯划。有月亮的日子他也划,银晃晃的月色,把他和小船变成个影子。有月亮的夜里,行在江中心的小木船,似有若无,他就像踩在水面飘,仙人模样。
渡船划了整三年,调他到泷江分场,给小料厂锯木头。一段时间后,他很熟练了,将木头上的墨线对着电锯齿轮,调好力道把木头往前推。锯齿轮快速转,与木头摩擦发出嘘嘘嘘的尖厉声。木头被切成厚薄均匀的一片一片。采茶季节人手不够,又调他到茶厂炒茶叶。炒茶叶活不重,就是要熬夜。新鲜的茶叶在滚炉里,翻呀翻呀翻,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他坐在凳子上看着滚筒慢慢地转,头都看得晕乎乎的。就这样调来调去。最后调到西源看山护林。
三
原来的建德林场,也就几万亩山林,小林场,几十号人。
1968年,富春江大坝建成蓄水,建德境内七里泷两岸的村子淹了,村民大部分迁到长兴、吴兴,留下的十多万亩村集体的山,划归建德林场。一下子成了大林场,人员一下子多了五六百人。木料用场大,又是大建设,也只几年时间,十几万亩山的树,剩下寥寥无几。
那就造林,造大林吧。盘山劈山,砍掉杂木林、清光柴禾,用了五六年时间,把七里泷两岸的荒山荒岭,种上了擦木、格木、黄檀、花榈木黄杨、红青刚、榉木、山楝、槠木、云杉、松木、桦木、槭木。
只短短几年时间,乌龙山周围方圆几十里,富春江、新安江两岸,林木葱葱。
第二天一早,吴建平就打包好生活用品。被子、草席、枕头卷筒,塞进尿素袋;洋铁罐、毛巾、牙膏牙刷;换洗衣裤、绿色解放鞋;油盐酱醋、米、腐乳梅干菜瓶菜豆板酱辣椒酱……塞另一只尿素袋,袋口用麻绳扎紧口子,麻绳留下一截打个活结,手腕粗的木棍一头伸一个活结,抽紧,肩上一撂,上山了。
从梅城徒步到林场场部,半个小时。一路上两边楠木、擦木、格木,这些树长得高,长得直,树冠绿云似的一朵连一朵,连成一片,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一线线投到吴建平身上。他像是林木中的一员,一棵移动的树木。
场部淹没在松林中。
从场部往上走,已是百步岭,山体倾斜六十度以上。所谓百步,是个虚词,并非真的只有百步。路,青石铺就,一阶一阶,顺着山体顺着山势,忽斜上忽直上,忽叠弯道,往上延伸,松林间穿梭,仿佛没有尽头。
过了百步岭,进入槠木麻栎林,另一种风景,泥碎石小路,三十六道弯。又经过一片茶叶林,又经过一片山茶林,便到了雷公庵,已经破败。这里有股泉眼,汩汩流淌,长年不息。到主峰峰顶前,有成片的杉木林,再到百丈崖。绕道百丈崖,四周便是杂木了。浅凹处,箬竹林丛丛,一人多高,人踏入便不见踪影,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值班的人见有人来接班,眼睛都亮了,说,你来得正好,我好久没回家了,终于可以回家一趟了。结果,人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这里最早两人一岗,每人值半个月。
瞭望台上没有电视,那时大部分人还没有手机。没有人交流,只有山、树、风、野兽陪伴。人受不了。去瞭望台的人,有的待了一年,有的待了半年、几个月,还有的压根不上去。守瞭望台的护林员是换了一个又一个。
现在吴建平来了。
四
瞭望塔造在乌龙山主峰海拔最高的地方,海拔近千米。
山顶地瘦,碎砾石多。瞭望塔像只碉堡,三层。圆屋顶。第三层开放式。人可以三百六十度转着瞭望,方圆几十里尽收眼底。
用高倍望远镜向远处瞭望,东面富春江两岸、南面梅城、东南三都、北面乾潭、西边杨村桥马目。绵绵群山、峰峰岭岭,一览无余。
春夏季,防雷电火。暴雨落下之前,黑云乌泱乌泱,像无数怪兽。一道亮,又一道亮,撕裂云块又撕裂云块,呱啦啦,呱啦啦,一阵一阵干雷响,像是追着山上的巨兽砸。砸到岩坡上,石崩坡裂,青烟袅袅;砸到树林里,树木瞬间解体,或拦腰斫断,或削去树冠,碎枝碎叶落一地……
农历腊肉冬祭,清明春祭扫墓,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秋祭,农历九月九重阳祭。梅城是古城,严州府治已一千二百多年,土葬多土墓地多。大多在乌龙山脚周围。点蜡烛、点香、烧纸钱、放鞭炮,青烟缭绕,缕缕恋恋……山坡上、山岙里、山弯里……
春季播种前,耕耘土地。惊蛰不耕田,不过三五天;过了惊蛰节,耕地不停歇。秋收后,耕土地,为下一轮播种作准备。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合适。大豆黍子麦秸一般在麦谷场边进行压熏,玉米高粱和棉花秸秆就地压熏。这时遍地烟雾,烟幕四起……
发现烟雾不正常,他就立即打电话和用步话机,把冒烟、起火的地点和方位报告给森林消防指挥部、林场防火值班室。指挥部迅速发出指令,组织扑火人赶到现场。
五
开始三五天就要下山买吃的,有些菜存不住,会坏。买米买菜买油盐酱醋,买肉。后来有冰箱就好多了。下一次山多买点肉存着,可以熬个十天半月。
下山,上山,来回一趟大概三个多小时。
后来,下山,上山,来回一趟大概四个多小时。
再后来,下山,上山,来回一趟大概五个多小时,甚至有时会六个多小时。刮风下雨,就走得慢。下雪,就会被封在山上下不了山。山下一片绿色,生机盎然,山上仍然白雪皑皑,寸步难行。
凌晨三、四点起床,七、八点到山上。这个时间算是比较安全的时段,其他时间不行。
瞭望塔周围没有水。每天要担着两只铁桶,下到一片楠竹林里,那里有一汪泉水,四季流,不干。挑一次水,要翻过一座山坡,再走一道山岗。每挑一次担水,吭哧吭哧,吭哧吭哧,一身臭汗、一身湿衣裳。
瞭望塔四面凌空,山风大,风呜呜呜叫,树林呼呼呼响。有时大风,风叫声凄厉,尖叫,像无数的哨子一起吹响。
山顶上的树,树枝只往一个方向伸,树梢只朝一个方向望。
夜里黄麂哇哇哇叫,从山腰叫到山脚,又从山脚叫到山顶。
猫头鹰昼伏夜出,像幽灵一样,忽闪忽闪,悄无声息。或咕咕咕叫,有时呕呕呕叫,有时凄惨地大笑,阴阴的。
他也想有个伴,他对老婆说有空时你来山上陪陪我吧。老婆说,那种出鬼的地方,谁待得住?我才不去。
吴建平说我不是照样待啊,你怎么就待不住了。
老婆说,这个世界,有几个像你一样的?
俩人见面少,到后来难得见次面竟然面面相对,无语。
后来,她干脆带着五岁的儿子,走了。
本想调下工作,这样,干脆就不换了。反正一个人过日子,无所谓山上山下,都是过。
过了多少年,没太在意。突然有一天感觉腿脚疼痛难忍,走点路都困难。医生说:爬山太多了,膝盖骨严重受损。
扳着指头一算,三十年,竟然在乌龙山上待了三十年。
六
几年后,他又一次上了乌龙山。想法很简单,就是想看看乌龙山,看看树林,看看瞭望塔。他还想看看山上的动物。
他见过黄鼠狼、野兔、山麂、松鼠。他也见过野猪。他喜欢看野猪群奔跑,听它们奔跑的蹄声。
站在山顶,极目四望,百里苍山,飘云如絮。苍山墨绿,峰峦如林。
山顶林坞,油桐遍野。他果然看到两头大野猪,夹着三四头小野猪,从山梁上晃悠悠下来。小野猪卷着尾巴,磨蹭着大野猪,蹦跳着,呼噜呼噜,亲昵地叫。大野猪偶尔停下脚步,昂起头甩着尾巴,竖着大耳朵,打探四周。它们沿着一片竹林边缘吃草,那里有泉水,野草茂盛。茂密的树林遮住了它们,也遮住了他的视线。他透过树叶缝隙,看到这群野猪突然往山坞乱跑,肯定是受惊了。
野猪横冲直撞。树纷纷落下黄叶。这里地形呈筲箕形,遍地芒草,斜坡上的油桐林空落落,渡鸦呱呱叫。野猪冲上斜坡,消失在阔叶林。
原始次生林被杂色的树叶所渲染,涌起热烈奔放的山色。这是山的底色,也是山的格调。
太阳一落,山雾便出来了,鬼魅一样。
那群野猪又从森林跑了出来。野猪在奔跑,横冲直撞。野猪在吼叫,嗷嗷嗷、呼噜噜呼噜噜。野猪的鬃毛扬起,抖着壮实的肉块。野猪蹄踏下去,土层开裂。野蜂四处逃飞。矮灌木被踩断。
野猪在奔跑,树枝折断,劈啪劈啪。他忽然提起精神,手握喇叭状,对着远处对着山林,喔嚎嚎喊着,一声声,悠长,劲道,便把山风引了来,山林呼呼,响彻云霄。浪头一样,一浪推一浪。天空高阔。
仿佛战场的呼啸,北伐军和孙传芳部在这山林里鏖战。
仿佛国军和日本鬼子也在这山岭上较量。
呐喊声,弓箭声,滚石声,仿佛水浒宋军正和方腊军在乌龙岭激战。
他喔嚎嚎喊着,引来黑压压乌云,随后大雨倾盆,撼山震地。
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个能呼风唤雨的人。感觉到自己的心肺在剧烈地震动,血涌全身。
妖怪不愧是写小说的,散文处处都是画面、都是细节,用画面和细节支撑起来的文字,精彩纷呈,血肉丰满,真是棒。为文中主人公吴建平的无私奉献点赞,为语出惊人的妖怪点赞,为如此恰切的题目点赞!

文章以白描的小说塑造了守林人吴建平的形象,三十年守林护林,将自己的青春和健康都耗在了莽莽乌龙山下,面对生活和交通的不便利却无怨无悔,这样的人,是心有大爱的人,是值得敬佩的人。
拜读妖兄美文,为英雄吴建平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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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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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