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老样子，浅蓝的天，淡白的云，还有未成熟的水稻静默在水田中；一切好像又变了，叶儿更青了。绚丽的色彩，倒影在眼里，柔和的使人愉悦。久违的水稻香和田里的浮萍味，勾起了我对幼年的回忆。
　　 一日早餐后，我无忧无虑跟在大人屁股后，抱着一把小锄，像模像样地在菜园子除草，突然被野雏菊上歇息的素蝴蝶吸引了。我小心翼翼放下锄头，向小东西靠近，近了却又止步，只细看并未捕捉。也许是有自知之明，自己捕捉技术差，肯定抓不住；二则这小玩意日子不多，不忍过早结束它的生命。
　　 我不扰它，它也不惊飞，那一刻林间的蝉鸣无限放大。阳光照在树荫外，愈来愈烈，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与蝴蝶对视。过了很久，它颤了颤翅膀，像一帧一帧的旧电视，不回头留恋，也没有我想象中的围绕我旋转，轻飘飘地走了。
　　 我留在那，傻傻看着它走了。时间悄然静止，又猛烈回流，我被鸟鸣声拉回现实。现在再也遇不到那只蝴蝶了，我也不会再为了一只蝴蝶摁下时间的暂停键，步履匆匆，走在水田之间的泥巴小道。
　　 腿上划过不知名野草野花，略过很多泥巴路边野蛮生长的雏菊，也路过很多素蝴蝶，可却再没有心思停下。
　　 菜园子换了一个又一个，共同点都是凝结了爷爷奶奶的心血。他们就像抚养幼儿一般，从松土到除草，从播种到结果，滴滴汗水渗入土壤，株株作物发芽长大。我这次去的目的，是摘那占了菜地一半的辣椒。
　　 我是和爷爷一起进的菜园子。午后的太阳，即使是初夏，也热得够呛。略高于我的棍子，歪歪斜斜立着，像是承受不起那嫩细的长豆茎，活像受了天大的罪。辣椒的青绿，是我记忆中的，微微深了一点，胜过浅色。辣椒树比我膝盖高一点，但能摘下的，藏在叶子底下，需弯腰蹲下。
　　 说来惭愧，长这么大了，对于分辨嫩椒与熟椒仍有点不自信。记忆中，爸爸永远是严肃的。对我来说，爸爸一个眼神，就能吓的我愣在原地。晚上一个人卧在床上，临睡前回忆那个眼神，依旧会伤心落泪。温热咸咸的泪，从眼眶划过鼻梁，最后打湿了枕头。同龄人的枕头，应是口水味，而我的则是泪水味。
　　 西山还有一抹橙色，但天色已暗了下来，我正与同伴疯玩，被爸爸一声叫回，心中不知多少埋怨，但屈于心中的恐惧，一步一挪，慢吞吞的走到厨房。爸爸在准备晚饭，手中菜刀下落又抬起。“回回都这么慢！”听到门边我轻轻碰触的声响，这是在怨我回来慢了。爸爸手中动作不停，转过头恨铁不成钢的瞪了我一眼：“去地里摘点辣椒，快点，要炒菜了。”
　　 “喔，要几个？”对于一点，没有明确的多少，我一般都需要问清楚具体个数，这个习惯一直保存到现在。
　　 “你两只手抓不住就行了，快点去！”
　　 “……喔……知道了。”
　　 我以为摘点是多少够为难我了，可到了辣椒树前我才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单独摘辣椒。之前都是跟在奶奶屁股后，我提着篮，奶奶丢进去的。
　　 “能吃的辣椒，应该是大个一点的！”我试探着挑选出一个个大的，却发现个个都挺大。不远处小伙伴在呼唤，已来不及犹豫了，我一眼望过去，只摘顺手的，用衣服兜着，摘了满满一兜。脚上尽是泥巴，站在门口，呼唤爸爸：“我辣椒放外面了，我先走了。”担心声音太大，惹来爸爸混着烟火气的责骂，又忧心声音太小，抽油烟机轰隆隆的分贝压过我胆怯细小的呼唤。得不到回应，我是不敢离开的，只好老实蹲在门口，时不时探头进去，再次呼唤。
　　 第三次，厨房传来应答声。刹那间，仿佛身上担子被卸下，轻盈的如麻雀从家门口飞出，欢呼雀跃，投向群鸟。一群年龄相仿的孩子，是不愁没有乐子的，更何况还有一条只深到膝盖的小溪。我们一齐打水仗，捉小虾。夏日的高温，在流动的水中已降温，我们湿淋淋的，开怀大笑。
　　 日暮，倦鸟归巢，伙伴与我四散，挥手告别。我刚进家门，爸爸阴沉着脸，看着我滴水的衣服，沉默不语。他示意我进到厨房，指着那一堆躺在白瓷砖上的辣椒，我立刻意识到闯祸了。只见它们孤零零嫩绿嫩绿的，怪可怜。
　　 “这就是你摘的辣椒？都没熟好，还是嫩绿的！”爸爸终于开口了，没有怒吼，没有多余的表情和手势，我却打了个寒颤。
　　 “都这么大了，辣椒熟与不熟都分不清，你还是个女孩子！”爸爸阴沉着脸继续说，“还是农村长大的孩子，说出去丢丑！”
　　 我又怯怯的瞄了一眼嫩绿色，再抬头看看爸爸的脸色，沉默地低下头，脚趾不安的紧扣鞋底。
　　 “每次说你，都这表情！”看到我沉默地低下头，听见衣服上滴落的水滴，爸爸的怒火燃到顶峰。依然是沉默，地板上的嫩椒在我眼中模糊，滚热的泪与衣服上的水滴一齐坠落。
　　 “算了算了，不说你了，下次长点记心。摘辣椒要摘熟了的，不会摘就找垂下来的摘。”
　　 父亲再大的火气，在看到我的泪水的刹那，气就消了半分。
　　 我转身走出去，找到奶奶，眼泪簌簌直流。奶奶在我打着哭嗝的解释中得知了事情的原委，她用那双带有泥土味的千沟万壑的宽大手掌，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泪。尽管天色暗淡，她还是笑眯眯地牵着我，带我去辣椒园，教我如何分辨。
　　 ……
　　 那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可至今都在我记忆里不断重映。眼前的辣椒树，与记忆中的辣椒树重合，我有些好笑的摇了摇头，摇散了记忆。弯下腰，按着奶奶曾叫我的办法，去摘取那绿色。
　　 “妹子，晒死了，你快回去。”爷爷扛着锄头，叼着旱烟，朝我走来。
　　 “穿着一条短裤就来了，草不割肉吗，快回去。”
　　 “我来做事啊，你看我摘的辣椒行不行。”打开衣兜兜住的辣椒，冲着爷爷要他检查检查。他摆摆手，示意我停下别摘，“现在太阳太毒了，现在摘了明天就焉了，不好卖了。你快回去吧！”拗不过爷爷，但我又不想回去，就退而求次，蹲在阴处，随手摘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看着爷爷的锄头高高扬起，重重落到土地，破开了土地的躯体。
　　 “现在种点芹菜，过几个月就去卖早芹菜，好几块一斤呢。”爷爷时不时跟我闲聊，絮絮叨叨的说着心中的盘算。我一只耳朵听着家中下半年的计划，另一只耳朵划过不知名虫叫声。太阳像温水煮青蛙一般煮着裸露在土地上的人，汗水打湿了我的鬓角，园子里发散出它独有的味道。时不时吹来的风，是旱烟和太阳味的混合体。
　　 “回家咯。”马路边，奶奶的裙角被风吹动，火色的，像是炒菜时灶台里燃起的火。尾音延长，是她在呼唤老伴和孙女回家吃饭。
　　 “好，就来！”我马上回了句，尾音也拖的长长的，顺着风传到奶奶身边。
　　 “爷爷，回家吃饭了。”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蚊子依旧在身边轰隆。爷爷啪嗒啪嗒抽着旱烟，青烟徐徐上升。我提着一桶辣椒，跟在爷爷身后，踩着他踩过的脚印，小心翼翼跨过野蛮生长的野草丛里隐藏的沟。眼前的景象，跟幼时重合，一切变了，但大体跟从前一样。
　　 我稍顿了顿，站在原地，憧憬着未来，恨不得时间加速到我成人立业，但又渴望时间慢点，再慢点，让我仍个继续跟在爷爷奶奶身后，踩着他们踩过的脚印，无忧无虑的过完愉快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