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思】母亲的脚(散文)
母亲享年八十三岁,昨天是她虚岁一百岁的生日。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想起了她用裹着的一双小脚,不畏艰难地走过的漫漫人生路。
小时候,看着行走吃力的母亲,我就偷偷地模仿起她的走路姿势来。我把脚尖翘起、脚后跟着地,小心翼翼地挪动身子。不过十来步的光景,两腿肚子就开始发胀,腿肚子里面的筋及脚后跟也变得疼痛难忍。我试图加速前行,则是更加地难以办到。因速度一快,整个身子就会摇摆不定。稍有不慎,还会摔倒在地。原来裹脚走路这么难啊!为什么要裹脚呢?日复一日地在高低不平的地上行走、劳作,母亲是怎么熬过来的?想着想着,我心里就感觉酸酸的。
神智麻木的人把裹脚美化成“三寸金莲”,用以彰显女子的美丽、纤细、轻盈;也有的封建卫道士,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异端邪说的侵染,错误地把妇女看作是无需参与社会活动的、足不出户的“玩物”。裹脚,对限制她们的行为有“好处”,等等。而实质上,裹脚是封建礼教下,对广大劳动妇女最严酷、最没人性的精神摧残和身体折磨!
在裹脚过程中,除了大脚趾以外,其余四个脚趾,都要用长长的裹脚布,紧紧地缠绕、折叠于足下。这就等同于好端端的脚趾头,全都废掉了。按理说,脚被裹定型后,有一双合脚的鞋子穿,该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是,在贫困的年代,这种要求往往是很难办到的。
只有逢年过节或走亲戚时,母亲才舍得穿自己制作的、柔软舒适的棉布鞋。平时穿的只能是苘鞋、桐油鞋或毛翁。
苘鞋用洋苘编织,俗称“玉鞋”。用洋麻编织成鞋子,再用桐油浸润以后,称作桐油鞋。毛翁是用芦苇毛与洋苘混合编织而成的。干天旱地的时候穿苘鞋,雨雪天气穿不透水的桐油鞋,天气寒凉,则穿的是用于御寒的毛翁。这三种鞋子的共同特点就是,穿着不合脚,磨脚,且容易崴脚。
上世纪六十年代,因饥饿难耐,父母亲带着家人,逃荒到了黑龙江省的安达市。初到安达时,母亲便脚穿毛翁,冒着严寒出去讨饭。每天要拄着讨饭棍,行走三四十里的路,每天还要面对个别人的冷眼相视,或恶犬的狂吠、撕咬……
一件刻骨铭心的事深藏在我的心底,使我至今难以忘怀。名字叫南里屯的村子,离安达市郊十七华里,母亲曾在那里要过饭。没想到的是,一年以后,因城里抓“盲流”抓得厉害,我们通过老乡的关系,便在南里屯落了户。刚到南里屯时,村民们就纷纷对母亲投来了各种各样的目光:有同情的、有不可思议的、也有傲慢或鄙夷的……母亲以前可是殷实人家出身的女子,她为什么要嫁给我父亲,并为填饱肚子,还要毫无尊严地、过着沿街乞讨的生活?
转眼到了六十年代末,家乡的日子渐趋好转,我们一家人返回了老家。那时候,老家依然是大集体。虽然搭配些野菜能填饱肚子,可经济上依然拮据。为了赚取一些零花钱,父母亲在工余时间就靠编斗笠衬子或打草包赚钱。编出的斗笠衬子,基本上都是母亲挑着担子,去集市上出售的。风吹日晒、早出晚归不说,最难忍受的是,她那因穿苘鞋、或桐油鞋赶路,而一再被磨破了的、鲜血淋漓的两只脚。
当夕阳西下、邻居家餐桌上传来小朋友欢声笑语的时候,我便会站在门前张望。母亲,您去了哪里?为什么还不回来?等急了,我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去找。在黑魆魆的路上,我终于遇见了母亲。她或背着一大粪箕子的青草,或肩挑着没卖完的斗笠衬子,在突兀不平的土路上,急匆匆地往家赶……我真想让母亲抱一抱,可我太沉了,怕她抱不动;我想帮母亲拿东西,又觉得自己力气小,那沉甸甸的粪箕子或担子,我背不动、挑不起。
农村终于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土地实行大包干,农民有了土地经营的自主权,挨饿的苦日子一去不返。吃得饱、吃的好已成常态;市场流通搞活了,再也不会因去集市上卖手工制品或土特产而担惊受怕;受教育的权利公平了,学习上刻苦努力的人,可以凭考试分数上大学。毕业后,还可以寻求到一个体面的工作……
家乡人有手工制作草纸的传统,父亲对这种技艺是行家里手。他从十来岁就帮着祖父做草纸。农村大集体时,他很大一部分时间都在生产队的造纸坊抄纸。我和弟弟为迎接高考,去县里的补习班学习。为赚取我和弟弟的学习费用,父母亲在农田劳作的空闲时间,就开始制作草纸。
制作草纸的程序颇为复杂。将麦草加入生石灰放在水池子里泡软;将泡软的麦草放到镶嵌着铁锅、类似锅炉的设备里蒸煮;把蒸熟的麦草加入蒲棒放到石碾子里,用三两家合伙用的牛或驴子拉碾,把麦草轧成糊状;将轧好的料子用白包布放到大水汪里漂洗;将漂洗好的料子放到房间内的水池子里,用竹帘子在水中抄纸;将抄好的纸张挤干水分,再一张张地贴到墙面上晾干;把晒干的草纸从墙面上揭下来打成捆。这样,制作草纸的整个过程也就完成了。
造纸中每一道工序的完成,都要付出艰辛的劳动。而其中大部分的劳作过程,都有母亲参与的身影。她不分昼夜地帮着父亲烧火蒸料子;她挽起裤管、光着小脚,毫不犹豫地跳入冰冷的水里帮父亲摆材子(漂洗料子);围绕着房前屋后,一张张地在墙面上晒纸、拾纸(把晒干的纸从墙面揭下),等等。
最难干的活,当属于从水面距地面两三米深的水塘子里,颤颤巍巍地向上面挑水。一担水的重量五六十斤,压在一个裹着脚的、年近花甲的老人肩上,其难度可想而知。
家庭的好日子,是母亲用她那扭曲了的双脚,顽强地支撑起来的;我成长过程中的每一点进步,也都是在母亲的精心呵护下而取得的。
已记不清多大年龄,只记得我在泥泞的路面上滑到了深深的大水汪里。当被人救起,并被送到母亲面前时,她只是用手抚摸着我,一个劲儿地流眼泪,以致连对施救我的人,一句感恩的话都顾不上说。随后,她又挪着小脚,踉踉跄跄地从我掉入的水汪里舀来一瓢水,倒进铁锅,用柴草烧开后,放了些许白糖让我喝下。她说:“喝了大汪里的水,咱以后就不会再掉到水里了。”
听说我在补习班的学习成绩不错,考大学有希望,母亲激动地煮了几个鸡蛋,急切地走到村庄前面的村子,委托我三表姐,把鸡蛋送到了我补习的学校,说是给我增加营养,补补身子。我都是大小伙子了,哪需要补身子啊?这真是的,可怜天下慈母心!
我已经参加工作了,母亲听说我没有麦草苫子铺床,她便送给我一条带着麦香的、宽大的麦草苫子。这草苫子,是母亲在烈日下,从麦草堆里一根根精选出来的麦草,在蚊虫肆虐的树荫底下,一点一滴地编织起来的。苫子编好后,她用羸弱的肩膀,扛起十几斤重的苫子乘船过河,又徒步十几里路,把苫子送到我单位里的家。
铺着母亲编织的草苫子,如同母亲就在身边,总感觉心里热乎乎的。
我出生于乡下,更多的时间却生活在城市里或集镇上。当今的时代,乡下人也好,城里人也罢。无论红女,还是白婆,她们不用挥汗如雨地劳作于田间,更不用低三下四地为生计而奔命。她们健硕的脚板上,大都穿着款式新颖的、亮闪闪的皮鞋或旅游鞋,并配以时髦的着装或饰物。有的走进智能化的工厂或四季如春的办公室上班;有的走进美容场所修脚、美颜;有的享受着“说走咱就走”的旅游;有的在机械化程度极高的田野里操纵农用机械……
现在的女人真幸福!
十七年前,母亲病重期间,因我在外地工作没能及时赶回,她便在竭尽全力、不停呼唤我乳名的情况下而离开了人世。早知道她这样悲怆地结束生命,我平时为什么就不能多陪陪她呢?哪怕给她做顿饭,给她修修脚、捶捶背,亦或是陪她说说话也是好的呀?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呀?!
希望天堂上的母亲不再裹脚,不再穿磨脚的苘鞋、桐油鞋、毛翁,而是要穿合脚、舒适的休闲鞋。有了兴致,您还可以穿上高跟皮鞋,潇潇洒洒地在天堂上走一走;希望母亲不要再为子女们的生活牵肠挂肚,因为您的子女们都已经过上了开心幸福的好日子。
母亲,您放心。来生,我一定会好好地孝敬您、陪伴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