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生，我欠你一束向日葵。尽管，咱俩没有任何约定。
　　 总觉得，你就是一束向日葵。土生土长。不惧风，不惧雪，不惧雷，不惧自然和人为的一切法则。甚至，你的言语、神情、衣着也藏着向日葵明艳艳的色彩、热辣辣的气息和勃勃向上的力量。
　　 可是，今日，我纵然有足够的时间逛足够多的花店，买到一束心仪的金灿灿的向日葵，却再也送不到你的手心。托风，已徒劳；托雨，也枉然。
　　 窗外，杜苏芮台风过于强大，它携着狂风暴雨，绕绕弯弯途径十余个省份，一定会把我的向日葵折断腰肢，吹得一地零落。也因为，台风雨喜怒无常。性子来时，急冲冲扑向千家万户，掀翻势单力薄的屋瓦、广告牌、电线杆；性子过后，则懒洋洋躲在半空喘息。它怎么可能把我娇艳的向日葵送到你的跟前。更因为，泥土太过于厚重，泥土下的头颅无论有多倔强、多坚忍，也掀不开沉甸甸的花岗石墓碑。我的向日葵无法把根须伸栽到你黑色的泥土。
　　 一株傲然的向日葵，就这样枯萎了，在七月五日那个黑色的黄昏。毫无征兆！始料未及！猝不及防！
　　
　　 二
　　 听闻你病重的消息，已是六月之末。我因阳了高烧不退在医院吊针。无比揪心的我，天天念叨着你，也天天测着新冠抗原试剂，祈望立马转阴能飞奔医院去看你。我越是着急，试剂越是跟我作对，明明高烧已退，还故意闪出两条红殷殷的杠杠作难我。直至七月二号，在我身上逗留、骚扰了近半月的新冠病毒，终于饶过了我，逃之夭夭。我也终于舒了一口气。但叶医生建议我明天再去拍片和抽血化验，看看上周暴跌的白细胞指数有没有上升。我想，待明日检查完毕，马上赶往另一家医院去看你。我心似箭，一刻，一刻也不能耽搁了。
　　 七月三号早上，我坐在医院长廊的椅子上，等待化验结果。人群如流水般从我身边淌过，衰老的、年轻的、微笑的、愁苦的、靓丽的、灰暗的……涌向一个个窗口。我的心底莫名的悲凉。生而为人，又有谁能逃脱这生老病死！这时，手机骤响，同学雪来电告知：“琴于今日凌晨一点半，由肿瘤医院转往长屿老家。你得抓紧时间去看望，见一面少一面。”雪的提醒似一枚小型炸弹，轻轻一拉引爆线，我的脑海就被炸开一个小窟窿。惊诧之余，手机滑地，我怔怔地坐在原地，茫然盯着化验室冰冷的灰白色大门。恨时间太慢。也恨，长不出翅膀，飞到你的身旁。
　　 约莫一刻钟后，爱人拿着报告单走过来说，你的白细胞已经上升，肺部还有些许阴影，再吃一两天西药就换中药。见我神色凝重，心不在焉，他一脸疑惑。我摆摆手，又点点头。说：“我同学已转往老家了。”声音很低，仿佛从我喉咙里挤出来，近乎哽咽。前日吃晚饭时，我和他聊过琴的情况，做医生的他肯定明白个中道理。
　　 于是，在医院门口，和爱人匆匆道别，我向公交车站奔去。
　　
　　 三
　　 七月，如火。三十三度的高温持续快一周了，上午八九点钟就热气四溢。我撑着小伞，疾疾走过一条八十米长灰白色的水泥路，拐个弯就到镇政府广场前。越过马路就是306停靠站。一转头，突然发现公交车亭的西南方有几片向日葵园地，远远望去，声势甚是浩大。万千朵向日葵，金闪闪，气昂昂，带着一种永不言弃的执着，齐刷刷地望向骄阳的方向，像等待一场盛大的检阅。万千枝花杆，笔直挺立，意气奋发，如勇士坚定不移矗立在黑土地上。顿时，我的眼睛如久渴的大地忽逢甘霖，蓬蓬勃勃地长出青山和绿水。一汪汪清水在我眼底荡漾。“向日葵！向日葵！”我嘟囔着，撇下小花伞，往园地深处跑去。
　　 每一朵向日葵，远看是一个模样，细看却各有特色。你瞧，这一朵最饱满、最圆润，棕黑色的花盘奋力向外凸出，葵花籽若隐若现。那一朵清秀端然，瘦长的花瓣儿有些稀疏，好像喜静的女孩，淡淡然然地生活、绽放。还有一朵与众不同，花杆儿不大，却精神抖擞，勃勃向上，透露着一种不可言喻的傲气和霸气……这不是我一直念叨的向日葵嘛？我忘乎所以，徜徉在田间。怎么办，这朵、那朵都喜欢，都想拥它们入怀。待我正要伸手攀折时，“慢慢欣赏啊！”一米开外，花丛深处，一块绿色小牌倏地映入眼帘。我像泄了气的皮球，怏怏地蜷缩在田埂上。
　　 想送你一束向日葵，这是我酝酿了多日的事。
　　 听雪说，自从被上海救护车遣送回来之后，昔日伶牙俐齿的你，像被神禁言似的，再也不肯吐露一句话。平素我也喜欢唠嗑，但到紧要关头，又无限词穷。因而，想送你一束向日葵，希冀这暖洋洋的黄色，这集聚了太阳能量的黄色，能把积攒的阳光注入你渐渐远行的身体。
　　 “还是去花店买吧！”我说。一会，我登上了306公交车。
　　
　　 四
　　 七月三号上午，我终于来到你的病床前，可你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脸色蜡黄，眼睛深陷，肚子鼓胀。床边，四尊标有医院十字号的氧气瓶肃穆站立着，它们随时随刻供给你一口口新鲜的氧气，痴想着怎样把迷糊的你从悬崖边拉扯回来。头顶的输液瓶加班加点地工作着，晶莹的药水一滴滴、一瓶瓶流进你的血管，不知能否清除你体内腐蚀肝脏的顽固分子。我撩开蒙住你眼角的一缕头发，把你的左手捧在我的手心，轻轻呼唤着你的名字，你只吃力地抖动一下眼皮。你的母亲坐在床头，老泪长流。她的左手捏着氧气罩，安放在离你嘴边恰当的位置，右手悄悄地抹着眼泪。一会，她俯下身子贴近你耳畔，说：“囡，同学来看你了。”你极力睁开眼睛，“哦”的应了一声，几颗豆大的汗珠滑落枕边。而我早已潸然泪下。我做梦也没想到，三个月前气宇轩昂的你，在电话里计划着明年退休一起去看世界的你，被病魔折磨得如此痛苦。
　　 你再也不会欣赏向日葵了，病魔已压榨了你所有的力气。但我仍惦念着它，可能是我心中的一种执念，总认为，你属于向日葵，向日葵属于你。你俩都风风火火、热热烈烈、勃勃向上，属于这个世界的同类项。不管怎样，明天得买一束向日葵，让它陪伴你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第二天早上八点，我走近小区附近的“慕艺花店”，可大门紧闭。难道城里人早上都不买花，我疑惑。为了赶时间，我不能、不再等候。一下公交，就直奔长屿街，一个拥有4A旅游景点的老镇（景点和老镇相距两三里），应该有像样的鲜花店吧，我想。可从街头寻到街尾，店铺的阿姨们直摇头说，你要的鲜花这里怎么会有！也罢。也罢。
　　 七月四号，你已滴水不进。昨天还喝了半碗地瓜粥，今天却嘴巴紧闭，眼角残留泪痕。上午，你母亲、阿姨和我帮你在人世间洗了最后一次头发，你母亲说你的头发有十来天没洗了，见阎王也得干干净净。这黑中有棕、棕中有红的头发，一直是你的最爱。年前，你曾拿着网购的卷发棒，指着橱窗里的各色染发剂，得意地向我示范说，智慧的女人就该这样既美丽又省钱的。昨日如浪花般弯曲有致、如向日葵般熠熠有光泽的头发，没了主人的呵护，零落一枕。
　　 下午，你的父亲来看你。一个头发花白的阿公，乘着三轮车，横穿一个小镇的东部和西部，颠颠簸簸来看你。一个老态龙钟的父亲，面对二十天前还鲜活、转瞬生命垂危的女儿，哀伤得说不出话来。一个老实巴交、劳苦一生的老农，不会表达，只呆呆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注视着你苍白的脸庞，嘴里喃喃着一个字——“囡、囡……”。一个字，倾尽了他一生的爱；一个字，将耗尽他余生的痛。
　　 七月五号，你依然不吃不喝，但鼓胀的肚子平坦了，脸色也红润了，迹象好转。回家后，我兴奋地给同学雪打电话，琴有奇迹了。可就在那晚的八点五十二分，你缓缓地闭上眼睛，离开了多么热爱的老公、女儿、亲朋、好友和这繁盛的世界。
　　 至死，你没喊过一声痛。
　　 谁曾料想：两个月前，你还站在讲台上浇灌花朵；两周前，你还满怀信心地说，若上海医院确诊是恶性，我要联系学生去日本治病；九天前，你还和好友在电话中张罗女儿的对象……可上帝，无情的上帝彻底折断了你的枝叶，纵有扛鼎之力，也无力在泥土中重生。
　　 你和我，永远失去了一束向日葵！
　　
　　 五
　　 平生，关于你的一些细节，如电影的蒙太奇镜头在我脑海里慢慢回放。
　　 1984年，因为缘分，我们有幸一同分到新河中学高一（4）班，又恰巧是前后桌，就这样结下纯真又美好的友谊。记得那时我们都贫穷，为节省路费，周末放假从校门口出发，一起步行回家。我们穿过一片片田野，路上有说不尽的知心话。有时我们边走边哼着校园歌曲，有时我们会在一株不认识的植物前逗留。路过你的肖家桥家里，你每次总是盛情邀请我进去坐坐，并想方设法搜罗一些东西来招待我，比如你父母在东海塘种的橘子，你尽可能一只只往我的书包里塞，把我的书包塞得鼓囊囊的。
　　 记得有次年关，你家里做了年糕，你一定要邀请我吃了饭再走。因为年少无知不懂厨事，在老式的锅灶，你竟烧了满满一大锅约莫五六个人的饭量。两个青葱的女孩就这样坐在餐桌边大快朵颐。那锅热气腾腾的年糕，温暖过饥肠辘辘的岁月，温暖了我一生的记忆。那锅让我舌尖狂欢过的年糕，见证了你如向日葵般的豪爽、豁达、热情、明朗和纯粹。
　　 后来我们各自工作了，你常骑一两个小时的自行车来看我，或送我回学校上课。你载着我在青春的时光里飞驰，我稳稳地坐在你的车后，是如此舒坦和安稳。有一次你对我说：“希望你以后的男朋友也像我对你这么好。”后来你又底气十足地对同学说：“像她这样的性格，不管嫁给哪个男子，都会待她好的。”琴，我坚信，一定是你少女时代为我埋下这颗吉言的种子，使得我这一生如你所愿，幸福美满。你这颗质朴得如同天成、纯真得没有杂质的赤诚之心，在天地之间难能可贵，千金难买。
　　 稻盛和夫说：“人生的意义就是当你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灵魂的维度比来的时候高了一点。”琴，你虽然走了，但我始终相信，我们的灵魂在遥不可及的时间深处、在茫茫苍苍的宇宙里，总有一天还会相逢。如果真有那天，我想把我们的语言修饰上美丽的蕾丝花边，让从我们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温婉优雅，让人如沐春风。琴，你一直心直口快，无所顾忌，可直言快语是一把双刃剑，它会在别人美丽的衣裙上留下无形的刀痕。我多么不忍心它再一次伤害你的人生。因为我和大家都爱你。来生若再见，你温润如玉，我初心不变，多好；来生若再做女子，你若向日葵既明媚又可亲，我若栀子暗吐芬芳，多好！让我们姐妹俩的灵魂在生生世世的相遇和转换中升华一个又一个维度。
　　
　　 七
　　 庄子妻子死了，庄子鼓盆而歌。我做不到庄子的乐观、豁达和超然。但我确信庄子所说的生死观。琴，你没走，你只是化作气、化作土，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我们的身边。你在我凝望天边的那朵白云中，你在不经意落到我额前的雨丝中，你在潺潺流淌的溪水中，你在我们曾经奔跑的田野中。你，无处不在。在我们眼里、心里和梦里。
　　 你，永远是一株热情奔放、朝气蓬勃、欣欣向荣的向日葵，只是从这一世界移栽到另一个世界，一定会在那里蓬蓬勃勃生长着。我相信。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