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站在山间，感受不到这样的绿，绿得醉心，绿得醉神。
　　 那样的绿是可以触摸的吗？伸出手来，以为触摸到一抹软，一缕缕柔，一片片绵。然而，却是一种丝帛里的砂质，那不是粗粝，是一种质感，一种筋骨。
　　 是什么让这样的一潭绿，有了风骨？有了可以亲肤的亲密之感呢？
　　 要把眼界放得足够大，要把心完全打开，否则，你会失去这样的遇见，失去这样的难得景色。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将遐思伸展开有多么远。许久，我才顿悟过来，我才慢慢扭转身子，提起木桶，去往半山腰处。因为我刚刚来山中，并不熟悉，有人告诉过我：半山腰的水甜，好喝着呢。
　　 此刻的我，虽然贪恋身边的景色耽误了些时间，但我并不后悔。
　　 即使我在行走，眼睛依旧在没有离开山间的景色。看呢，眼前的景色，在眼底里跳跃着，明媚的阳光在绿色景物里闪耀着从未有过的光芒，我敢说阳光在山间的绿色里一定是不同的，是尤其璀璨的。
　　 透过一丛丛蓊郁的树木，阳光被筛成了散碎的碎金，波光交错，在跳动，在闪动。此刻，耳边会有声音传来，那是流水的声音，被绿色裹挟着，白色的激流，跨越山脉，穿过罅隙，从高高的山上，飞流而下。
　　 若是可以在高空里俯视下来，满眼的绿色里，会有一剂清流在流淌，激荡水花在欢腾着，在欢畅着，蜿蜒流过山脉，流过一道道山岗，甚至跨越天堑、绝壁、断崖……
　　 木桶在手里慢慢轻晃，目光早已被惹眼的绿俘获，人早已被绿色融化，心儿从来没有的安妥，人儿从来没有的惬意。
　　 忽然间，一个身影闪过，长发在山间飘起，黑色的青丝缠绕着一种淡淡清香，飘进口鼻里，给青山流水间，增添了一缕缕优雅与不俗。抬眼看时，袅娜的身姿，一袭的白色衣衫，肩上斜背着一个蓝底白色的包裹，虽然不知那里面到底是什么，感觉中却是高雅方正之物。
　　 她轻盈地飘过，随着鸟儿的身姿一样划过山间的幽绿。
　　 鸟声响起，流水潺潺，树叶与草木都在山风里微微翕动。此刻，已到了半山，那人也到了半山，虽然离着一段距离，但是，可以看见她的行踪，可以看见她的举手投足。
　　 她向我挥一挥手，表示在打招呼，我也向她挥一挥手，也表示对她的友好。流水半山腰处，湍急而清澈，流水的声音并不是震耳欲聋，反而是一种沸腾，一种飞跃天堑的亢奋。
　　 提起木桶，将木桶置于流水间，打个漩儿，刷洗一下。仿佛间，唤醒了斑驳木桶的记忆，焕发一下久别的岁月痕迹，给我木桶用的看山人老穆说：很久以前一位山里居住的人用过，他是一位不成名的画家，住了好久，后来离开了，说是参展，也不知结果怎样，总之没有再回来。
　　 我问了句，他姓什么？
　　 老穆说：姓秦吧，好似就是这么个姓，对了叫什么秦游。可能就是游览的游吧，到底是不是我也不知道，他的绘画也有印章的，篆体字，我不太认得嘞。
　　 心里想着，木桶在流水里沉浮着，被激流冲洗着，那种久远的感觉，令木桶从新获得了快意吧，它在激流里不安分起来，好似一跳一跳的，我竟然一时间无法把握它的沉浮了。
　　
　　 二
　　 猛然间，从绿色的景物里传来了流水声响，这流水声响与山间的流水相融相合，美妙无穷。并非哗啦啦的一味奔涌，而是在迂回，在湍急，在旋涡以外，在嘈杂以外。只是这样的流水声，从来没有听到过，它更加清晰，明了与禅意。
　　 循着声音望去，刚刚的长发女子，端坐在半山腰间，她坐姿笔直，端端微坐，那声音就是从她的指尖传出的。
　　 哦，原来她在抚琴，纤纤水葱一样的指儿，笋管儿一样，白皙，柔软。指尖里的一拨一弹，轻松自然，长发依旧飘在耳际，白色的衣袂飘飘如蝶儿，时起时落，人儿镇静，淡然自若，丝毫没有被打扰的样子。我沿着琴声慢慢走过去，木桶就留在了流水边，我想知道这是什么音乐，怎么如此好听。
　　 才行走没有多远，在这翠绿的山中，见一位老者立在一丛翠竹里，也在驻足聆听。老者一身的靛青衣衫，须眉银发，精神矍铄，面容红润，聚精会神地在仔细聆听着。
　　 更远处，有羊群在山间窜动，不经意地一眼看去，会以为是片片白云落在了山间，绿色的山岚，微风在吹拂，《流水》在轻轻荡漾着，牧羊人举着牧鞭忘记了赶羊，采药的人忘记了眼前的芝草等着去采，羊儿们，仰起脖子忘记了吃草，就连小鸟儿，也停在树枝上，侧耳聆听着，都被这一曲古琴的弹奏，忘情，忘记了一切。
　　 不忍心打扰抚琴的人，同时也不忍心打扰听琴的人儿们。
　　 只好站在那里，细细听，认真地听，默默欣赏着山间风景。
　　 以后，我又多次遇见老者，遇见牧羊的人，也经常遇见草药人。他们依然会停下手里的活计，去一次次聆听到那首古琴曲。差不多总是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女子会弹琴，老者会聆听。老者看见了我，微笑着告诉我，这是古琴弹奏出的音乐，叫做《流水》。
　　 流水？难怪呢，我心里当即就是一阵的惊喜，真是太形象了，太美妙了，可不就是流水吗？一阵阵音乐，仿佛山间流淌出的流水，那流水是一条长长的清泉，从高高的山间汩汩流淌下来，在岩石间激荡流淌，在草木中奔涌穿梭着，在山峰上不断回旋跳跃着。那激荡出来的声音，恰如流水一般，没有间断，那是一种恒久不变的却又随着环境的变化而赋予了不同的意蕴。那些音符在跳跃，在奔腾，音符里藏着心意，存着情义，赋予了人们的情感与热情。
　　 老者总是倚着一丛翠竹在听，周围全是翠绿，明丽的绿，让老者的音容也变得明媚起来。他有时合目，有时微睁，心情却是悠闲与安然。
　　 不知道老者是何人，也不知道弹琴人是何人。其实，这都是无关紧要的，要紧的就是那乐曲，那一张古琴，那一弹一拨间的琴韵，令我为之陶醉，为之感染。
　　 我还是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感觉我和山俨然一体了，而牵我入到山的心灵深处的，就是这一阵阵的音乐声声。我可以感受山的心动山的脉动山的一呼一吸。听哦，随着指尖的一拨一弹，琴声悠然间穿越寂静的山林，如坠下的玉石，如龙吟，时而如万马奔腾，时而如缠绵私语，时而又如江河澎湃浩荡。在青山间，在绿水间，随着松风，随着竹韵漫入岚岫，汇进山谷，丝丝，潺潺，悠悠，切切。
　　 哦，瞬间，远离了俗世嚷嚷，卸去了负荷与压力。倏然间，心灵从藩篱中解脱出，一种自由，一种清爽，让人们仿佛置身在江海之畔，溪水之边，从未有过的舒展，放松。
　　
　　 三
　　 《流水》，这真是一曲洗涤心灵的古韵。
　　 我初次听到，心儿就彻底被俘获了。以后，我经常去往半山腰提水，有时，就算是不提水，也要去走一走。站在山间，去细细的聆听那一曲《流水》的。
　　 逐渐地了解到，女子叫小雪，她的父亲喜欢制造古琴，小雪从小跟着父亲在山中居住，她对古琴早已是熟悉得不能在熟悉了。
　　 制作一把好琴，并非易事，要有好的木材，古琴的木材选择，可谓自古到今，经过多少人去实践与筛选后，才定为有一种树木最合适的。很多树木都用过的，比如槐木、泡桐、白木松、松木、枫、黄花松、金丝楠、椿等都用过，之后，最后选定了杉木。
　　 小雪的父亲后来我也熟悉了，他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做琴如做人，一丝不苟。
　　 正因为小雪的父亲制作出来好的古琴，小雪的古琴也真是弹得行云流水，丝丝入扣。或许，这也如做人，真真实实，严谨认真吧。
　　 每次站在山间，听到流水这首古琴，我就会想起伯牙与子期的故事。
　　 那样的一幕，令人难忘，伯牙端坐在山间抚琴，此时恰好樵夫钟子期路过，一个弹得投入，一个听得忘情，子期听着听着，脱口而出：洋洋乎志在流水。一语道出伯牙奏琴的内涵，此话落在心坎上，恰如己出。从此世间有了“知音”二字，也就是有了难得的“知音”了。
　　 是的，高山流水，知音难觅的。一曲流水，令我寻找到了我的知音，而一曲流水，也走出了国门早已经在宇宙间寻觅着知音。
　　 令人想不到的是，美国在1997年发射的旅行者太空飞船，其中携带一张金唱片，称之为“地球之声”的，就是经典美妙的《流水》这首古琴曲子。浩瀚宇宙，茫茫天地间，太空船上奏响着的是柔美，轻快的流水之声。声声如玉石相击碰，汩汩如激流哗哗在流淌。一曲醉人的《流水》，将宇宙万物带入一种悠远静幽之意境，将熙熙攘攘人们的情感带进尘世最美的情意绵绵之玄妙中。
　　 是的，《流水》之美妙，妙在处，裹藏着人类的友好与无限期待，在茫茫天地球上，在浩瀚宇宙间，在鸿蒙开启之初与苍老间，曲中流水声声之气势澎湃在琴弦上，激荡在在人们的心底，回旋在宇宙里，激昂在天地间。
　　 每次立在青山绿水间，被绿色的山峦包围，被翠竹松风轻揉着心儿。我想那位倚竹聆听《流水》的老者，采草药的人牧羊的人，还有许多路过或是慕名而来的聆听者，也如我一样，被这《流水》洗濯着心灵，沉静着心儿。好似饮茶遇见了懂茶的人，好似绘画遇见了懂画的人，又好似一篇文字，遇见了读懂它的人。一个“懂得”让茶有了禅意，让绘画有了画魂，让文字有了文心，让音乐有了知音……
　　 哦，茫茫宇宙，地球之声，在流水的妙美的乐音里，好似听到夫子又再发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