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说父亲生日她要回家包芋头圆子，当天下午还要赶回市内的家。我心想这点时间来来去去都够忙了，还有时间包圆子?
　　 父亲素来喜欢吃粑粑坨坨。小时候家里吃汤圆时父亲一吃两大碗，我是不碰的，常另外炒剩饭吃。如果是芋头圆，那另当别论。犹记得灶火熊熊，灰白的圆子在热气腾腾的大铁锅里潜下去，沸腾的水面重归平静，良久后，一个个圆滚滚胖乎乎的圆子争先恐后地凫出来，受检阅一般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馅里面有芹菜、猪肉、豆腐干……现在想起那样的场景，嘴巴里无由地漫出了许多津液，时光温暖而香甜。
　　 父亲一如既往地喜欢吃芋头圆子，幸亏嫂子会做。馅里的肉是已经绞好了的，需要一些配菜。屋后菜地的葱太小，嫂子吩咐堂弟去叔叔家菜地里扯。作为主要材料之一的芋头，要洗净削皮后蒸煮。芋头皮容易让人皮肤发痒，我戴上手套速度慢多了，我只是帮忙，主角是嫂子，她嫌戴手套碍手。我跟嫂子削芋头皮的时候，妹妹洗葱洗姜洗胡萝卜，洗之前用热水泡好了的香菇。
　　 芋头在高压锅呼呼地冒着白汽时，嫂子叮叮哐哐地剁好馅料的配菜，馅料拌好后指使我往里面加盐，加生抽，加色拉油，没有加鸡蛋清。她说加鸡蛋清后在冰箱里放长了时间不好。我通常还喜欢往饺子馅料里放淀粉让猪肉更嫩滑，再加几滴香油提香，嫂子做芋头圆的步奏里没有这两步。拌好的馅放在大汤碗里，让人有生吃一口的冲动。芋头出锅时就像是猩红发烫的火炭，捏碎它们的环节让嫂子呲牙咧嘴。
　　 该请芋头圆的重要主角苕粉出场了。苕粉是去年冬天父亲打下的。我想象着70多岁的父亲如何洗苕，哥哥如何挑苕去打苕浆，父亲又是怎样悠悠地摇着那个古老的木摇架过滤苕渣。我小时候帮母亲干过把苕粉起盆的活儿。早上我帮母亲把湿苕粉费力地抬到楼顶，放在已铺好床单的大蒲蓝旁边。沉淀下来的湿苕粉板结得瓷实，要用锅铲很费力地铲起来敲碎。那样的早晨总是干冷干冷的，太阳刚露出红彤彤的脸来，阳光还冒着凉气，我的手也冻得红红的。铲着敲着，我把阳光敲暖了。白白的苕粉在阳光下反射着蓝幽幽的光芒，苕的另外一种香味弥散在空气里，让清清透透的冬天有一种甜甜的味道。
　　 我往捏成粉状的芋头里一杯一杯地舀苕粉，舀了不少，大嫂还没有叫停。芋头不露声色地"吃"了不少苕粉，直到桶里的苕粉少了一半，嫂子才说够了。难怪以前只有过年时才做一餐芋头圆子的，太费苕粉啦，搁以前简直是要吃得倾家荡产的败家行为。
　　 包圆子的时候是最轻松惬意的，大嫂捏粉坨，我跟妹妹两个包，边做边聊，情景像大年三十包饺子，家里飘荡着团圆喜庆的气氛。自从这几年父亲住回了老家，去年又开始种苕打苕粉以后，我每次回家总要带猪肝做苕粉糊给父亲吃，做时一定要用肥肉炸油，用存放的猪油代替的话就差了味道。母亲不在世多年，我在忙碌中总要抽一点时间出来替母亲照顾父亲。他是被母亲照顾吃喝惯了都不会照顾自己吃喝了。
　　 我跟妹妹嫂子三个人从午饭后忙活到快天黑，终于包好了芋头圆子。包的时候我们反复讨论过，妹妹拿20个，我拿10个，嫂子拿几个带回城里给侄儿吃。她说她也欠吃，今年还在外面买过一次，好像是十块钱六个，过几天她自己再去包。我们都想尽量给父亲多留一些，实在是又挡不住芋头圆的诱惑。吃完晚饭，各人想办法带刚刚做好的圆子回家。妹妹拿了家里的一个锅盖摆放好，由高高大大的外甥端着，捧着圣物一样，嫂子跟她弟弟的一起放在一个塑料菜篓里，堂弟用一个纸碗装了几个，几个人一起说说笑笑地走进寒冷的雨夜里离开，只剩下我跟父亲两个人，家里一下子冷清下来。
　　 这种感觉，我在小姑出嫁的时候也有过。锣鼓喧天时，我看着盖红盖头的小姑被父亲吃力地抱出高高的石门槛，抱进停在晒场上的东风车驾驶室，看着那辆大车在鞭炮声里转弯不见，回家后看到奶奶蹒跚着脚步走进小姑睡觉的那个小隔间，那种喧闹后的安静陌生地刻进我的记忆。我那时恐怕还只有不到十岁。今夜，他们离开后，父亲照例去了山上守羊，我一个人在一所大房子里，要把还没有放进冰箱里的圆子想办法放好。外面雨声淅沥，屋里的安静像一口深井把我吞没了。很多时候，父亲一个人就在这样的安静里。70岁以后，他安静的人生里终于缀满了从他的羊群里飘出来的铃铛声，让我们既喜且忧。
　　 早上，我起床给父亲煮圆子吃。他说不用高压锅煮，高压锅煮出来的汤是糊糊的。父亲对吃的从不多说话，对苕粉芋头圆有最纯朴的要求，汤汁要清亮。煮好的圆子，三个就鼓涨成了一大碗，一口咬破绵软Q弹的皮囊，里面一大坨肉馅就出来了，猪肉的香味被香菇小葱哄抬起来，钻进鼻子钻进嘴巴，钻进五脏六腑，一种久违的感觉让我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我跟父亲、哥哥一边吃着芋头圆，一边说着话，这种时候，问父亲一些很久远了的事情，他仿佛都想起来了，他的表情回到了少年。
　　 要吃正宗的大冶芋头圆，其实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想想它从土地到餐桌的历程，想着它需要父亲和我共同来完成，我就认为它是这世上最珍贵的食物。芋头圆是大冶独具特色的春节传统美食，超市很容易买到，但我更希望能亲手给父亲做芋头圆，把陪伴和深情捏进去，这是我能给父亲最好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