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手术以后，沐辰又恢复了光明。
　　 揭开纱布那天，是在一个略有寒意的秋日早上，叶医生一众三人走进病房的时候，沐辰正沉醉在一种声音里，是江山文学网站公众号推出的一篇有声朗读。他闭着眼睛半卧在病床上，儿子沐小义把一床厚被子塞到他身后，然后拉一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下，一只手托腮支在床上，另一只手则塞进父亲半握着的手掌心里。沐辰呆愣一下，一股暖流瞬间滑过心田。他不露声色，轻轻握紧了儿子，沐小义抬眼看了看父亲，又向父亲身边靠了靠。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女主播清晰朗朗的嗓音在房间里回旋流淌。清晨的阳光带着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洒落在病房，也洒落在父子二人的身上。沐辰脸部的表情丰富而生动，跟随声音的调频而不断地发生着变化，一会儿喜，一会儿悲，一会儿平静如海，一会儿泪流满面，一会儿又面带微笑，他完全被女主播带进她声音的世界里去了。
　　 沐小义也被女主播的声音蛊惑着，这个声音已经陪伴了他和爸爸一年多，只不过，蛊惑他的并不是她音质的优美，也不是她声情并茂的演播，而是她音域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不知为什么，他一直努力让自己跟随声音去解读文章，去深入作者的内心，是怎样将经历与素养融入文字，让文字有了救赎灵魂安抚人心的作用。但越是努力他就越感到痛苦。紧跟着，一些奇怪的画面就纷纷跑到眼前，对着那些画面他会情不自禁地喊出“妈妈，妈妈……”而妈妈却在他的呼喊声中渐行渐远。
　　 妈妈这两个字深深刺痛着他，他想念妈妈，盼着妈妈能够突然回家。他无数次梦见妈妈，可一觉醒来，只有满脸泪水，而他却浑然不觉。
　　 尽管他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但他确信这不是幻觉，也许这些画面是他记忆中存储的一些底片，是这声音将他的记忆盘活。
　　 应该是一些很久远的事情，那时他和爸爸妈妈还住在乡村，日子也过得清贫，但他们却感到很幸福，很美好。那个时候，不管妈妈有多累，只要夜幕降临，妈妈就会把他从奶奶家里接回来，给他洗澡，剪指甲，陪他玩积木，捉迷藏。到了睡觉的时间，他又缠着妈妈给他讲故事。妈妈非常有耐心，等他钻进被窝，就给他读《王子童话》《三毛流浪记》《稻草人》等。妈妈的声音真好听，还能变换成不同的人物角色。时而像一只顽皮的猴子，时而又像一个智慧的老人，他在妈妈的声音里跟着三毛去流浪，和三毛穿一样的衣服，和三毛一块睡在垃圾车里，和三毛一块给人推黄包车，和三毛一块被人欺负……直到他有了睡意，迷迷糊糊中，他又听见爸爸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对妈妈说，你追的剧要开始了，然后给他掖掖被角，两人一块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
　　 那是他记忆里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他在妈妈的声音里度过了幸福的童年。
　　 很多年后，他才突然明白自己为何那么期待夜晚的来临，同时，他也明白自己期待的不只是一个夜晚，还有夜晚的房间，夜晚里的声音。
　　 女主播给他带来各种猜测，他总想在她的声音里发现些什么，却又一次次否定自己的发现。
　　 他苦笑着摇摇头，怎么可能是妈妈呢！不知从何开始，妈妈的心情早已变得很糟糕，她是不可能读出这么美的东西的。读高中的时候，妈妈就变成了心事重重的样子，整日阴着脸，跟他说话的语调也越来越不耐烦，“你学习要自觉，马上高三了，一分之差千军万马，过这个独木桥是拼出来的，不是靠运气。月考550分，你能去985，211吗？整天弄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有什么用。”
　　 妈妈除了关心他的学习，生活方面不再问津，连母子间最基本的交流也越来越少了。他悄悄问爸爸，妈妈这是怎么了？爸爸想都没想，瞪了他一眼，你月考那点分数她能有好脸色吗？
　　 沐小义自责了一会，又觉得不全对。似乎他和爸爸都不怎么让妈妈省心。他发现，每到饭点，她就没好气地冲爸爸的卧室大喊，“吃饭了，你的时间是时间，我的就不是了，非得叫个三五遍才出来。”
　　 爸爸的电话始终打不完，好像打电话成了他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一件事，就如同呼吸一样重要，一刻不打，就会影响能量的运转，生命就会面临危险。有时候爸爸前脚进门，电话随后就来，妈妈立刻晴转多云，狠狠瞪他一眼，吃饭，只叫你一遍，不吃拉倒。爸爸唯唯诺诺，也不忘把电话打完。他打开免提，把电话放在餐桌上，边吃边打，饭吃完了，电话还在继续，妈妈收走自己的碗筷，故意弄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宣泄着心中的不满，但电话也不会因此而停止。多半时候，妈妈都是窝着一肚子火吃完饭，也有的时候，妈妈刚拿起筷子，看着爸爸对着电话里的人眉飞色舞、抑扬顿挫，气就不打一处来，恼怒地把筷子一扔，不吃了，转身走进书房。这时候爸爸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匆匆挂掉电话，再去书房把妈妈哄出来。之后几天这种状况会有所收敛，电话再响的时候，爸爸看一眼手机屏幕，只要不是业务上的联系，就不去摁接听键，把通话状态变成“你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这时候妈妈会表现出少有的幸福感。可惜，这种状况持续不了几天很快旧病复发，一个个电话打来，就像吸毒的人看见了鸦片，想拒绝，却是无法控制地沦陷。
　　 沐小义也听出来了，找爸爸的人基本都是有求于他的人，他们的恭维和顺从，他们让爸爸有了无上的优越感。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让他飘飘羽然，逐渐偏离了生活的方向，不再以他和妈妈为中心。他除了把所有钱交给妈妈以外，不再过问家中任何琐事。妈妈心灰意冷，绝望的泪水滑过脸颊，怎么擦都擦不完。妈妈变得沉默寡言，一个人默默吃饭，一个人去购物，一个人去旅行，吃饭的时候也不再喊爸爸，这些变化爸爸没有感觉到，自然对他没有产生任何影响。他笑呵呵地对妈妈说，这样多好，你们吃你们的，不用等我。是的，爸爸不会寂寞的，反正电话里的人会一直陪着他。等爸爸吃完，妈妈再出来收拾碗筷，收拾完又回到书房。爸爸觉得一切都很正常，完全没料到一场家庭危机正悄悄降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突然的一天，妈妈走了，拿着一只褪了色的旅行箱，去了自己的远方。
　　
　　 二
　　 沐小义趴在父亲身边，也闭上了眼睛。父亲说，只有闭上眼睛，才会忠于这个叫做天籁的声音。
　　 同时，在她的声音里，可以听到星河流转，可以听到溪水潺潺，可以听到落叶纷飞，可以听到孤雁哀鸣，还可以听到云朵飘移，可以听到大雪纷飞……无论是升起还是降落，无论是哭还是笑，无论是打还是闹，沉湎于她声音的世界里，心永远都是如夜晚一般的宁静，没有喧哗，也听不到世间的任何嘈杂。
　　 在她的声音里，在这个安静的地方，沐辰说他终于找回了自己。
　　 叶医生曾打趣地说，多亏这场病，挽救了你，你得感谢它。
　　 这场病让我眼前漆黑一片，啥也干不了，让我痛苦，让我绝望，我以为我完了，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又活了过来。
　　 沐辰继续说，谢谢你，让我听到江山好声音，是那个有着天籁之音的女主播读的那些励志文章，驱走了我心中的黑暗和阴霾，她让我意识到我是自作自受。她读的一篇文章里引用蒋勋老师写过的一段话：为了让稻谷在夜里好好休息，池上许多地区没有路灯。让稻谷休息、睡眠，像人睡足了觉，才有饱满的身体。这段话对我感触很深，就像灵丹妙药，最终让我明白因祸得福这个道理，我才得以正确面对这场疾病，这是上天的眷顾，它关掉了我的两扇窗户，让我在黑暗中成熟，让我远离都市喧嚣，霓虹灿烂，与世隔绝，像苞谷和稻子那样生长。
　　 父子俩各自想着心事，各自被女主播带去不同的远方。
　　 叶医生静静地站在他们身后，伸出一只手，拦住前往的护士，眼神示意她们不要打扰他们，接着又向后指了指病房门，悄悄退了出去。
　　 叶医生再次来到病房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父子俩好像正在讨论一篇小说里的情节。见叶医生走进来，沐小义慌忙起身，叶伯伯，不好意思，刚才去护士站才知道你已来过，今天父亲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居然……叶医生摆摆手打断他，微笑着说，你父亲虽然已经失明多日，但他内心不缺光亮，因为有你陪伴，有天籁陪伴，他不急这一刻的，相反，我倒是担心他睁开眼睛以后，面对刺眼的阳光，他是否有应对的能力？
　　 沐辰哈哈大笑，老同学，你尽管相信自己的医术。你说治人先治心，我是你最成功的病例，不会让你失望的。
　　 叶医生不屑地撇撇嘴，若是能让你这个神医涅槃，那我可真是功德无量啊！
　　 纱布在一层层打开，所有人的心也都跟着紧绷起来，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固，病房里静得只剩下呼吸声。随着最后一层纱布的脱落，沐辰眼前的世界由模糊一点点变得明朗起来，每个人都长舒一口气，纷纷祝贺沐辰父子。儿子沐小义紧紧抱住爸爸，沐辰眼里闪着泪花，盯着儿子看了好久，为了平复内心不断涌动着的波澜，他用力捶了一下儿子，说，臭小子，一年不见，变得和老爸一样帅了。
　　 天天见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睁着眼说瞎话吗！沐小义故作委屈的抗议引来一阵哈哈大笑。
　　 儿子，天地良心，我的眼睛睡了一年多，想看也看不了啊！沐辰心情大好，又恢复了多年前的幽默，说话间把目光从儿子身上移开，环视一圈，给每个人都投去了深情的谢意。最后他又把目光转回，定格在叶医生身上，他很是动情地说，谢谢你救了我，以前我笑你幼稚，书呆子气，可没想到幼稚的是我，是你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幼稚，能够真诚地面对自己。我知道，只有真诚地面对自己，才能开始新的生活。
　　 叶医生笑而不语，与沐辰对视，眼睛里似乎藏着很多要跟他说的话，刚要张口，沐小义忽然想起什么，急忙问，叶伯伯，我爸爸什么时候能出院，我参加了一个外省的公考岗位，上周已经通过笔试，面试是在下周一。
　　 叶医生转头看向沐小义，是要去上海发展吗？沐小义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他。叶医生狡黠地一笑，和他对视了几秒钟就收回目光往外走。边走边说，你爸爸腿又没毛病，眼睛又好了，能自己去买饭了，能去厕所了，能点开微信了，能找到江山文学网里那个好声音了，你还管他干什么……随着门“哐”的一声响，叶医生和他没说完的话在一瞬间全部消失。沐小义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口冷气便从头一直渗到了脚心。怪了，去上海，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啊，他怎会知道，难道他具有特异功能？
　　 见沐小义还在盯着门口傻愣着，沐辰拉拉儿子的衣角，小义，你叶伯伯已经走远了。沐小义回过神。沐辰倒是一点也不显得惊讶，淡然地说，小义，你目前的工作丢了挺可惜的，你要想好了，不要像我当年那样草率，不能看一时，目光要长远。
　　 沐小义低下头，没有说话。他想要哭，可眼泪终于还是没有流下来。他对沐辰说，爸爸，人生最重要的不是在哪里工作，而是无论在哪都要把工作做好。当年，你从医院辞职回到就医困难的老家开诊所，这是没错的，妈妈为了你辞去工作，跟你一块回了老家。你说一个医生最大的成就不是发表了多少篇论文，也不是取得了多么显赫的职称，而是救助了多少病人。那段时间，是你最辉煌的时刻，你为缺少健康意识的乡亲们免费讲课，让看不起病的患者起死回生，你成了乡亲们口中真正的活菩萨，天降大任的神医。可没有想到，正当我和妈妈以你为荣，引以为傲的时候，一座陶土矿让你看到了商机，让你走上了一条在我和妈妈看来是一条不可思议的路……
　　 沐辰把头转向窗外，陷入了沉思。
　　 妻子易遥走后，他的那些朋友借关心的名义轮番上阵，不是请他打麻将就是请他喝酒。有时候客户打来电话，他喝得迷迷糊糊，口无遮拦地让一些商业机密随口而出，等他意识到为时已晚。他们为了侵吞和占有他的资源，合力伪造了他偷税漏税的证据，虽然经过一番曲折，法律还以公正，但这场官司拖了两年之久，让他心力交瘁，又搭上了半生的积蓄。700多个日日夜夜，他在狱中几次想自杀，沐小义也无心读书，三天两头为他去找律师，托关系，好不容易等来的开庭却以败诉结束。他在无望与不甘心中煎熬着，他的胸腔里填满了愤怒，也充斥着绝望。
　　 这时候，他久不联系的大学同学叶鑫来狱中看他，他们是大学时期最好的朋友，又一起共事八年。叶鑫给他信心和勇气，说他相信他的为人，让他相信事实终究会浮出水面的。随后，叶鑫协助沐小义逆转了他的命运。
　　 出狱那天，他们父子二人抱头痛哭。
　　 沐小义望着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父亲，不觉悲从中来，哽咽着说，爸爸，我一定要把妈妈找回来，让我们的家完整，让他和妈妈团聚。
　　 沐辰嗫嚅着说不出话，他知道，他伤害的不只是易瑶的心，他那些义无反顾的执着，以前看起来很重要的电话，那些他认为的很重要的朋友，最终合力把他暴揍了一顿，遍体鳞伤的他终于意识到那些只不过是浮云而已，终究是要散去的。
　　
　　 三
　　 回到博雅1号公馆这个富豪小区，沐辰没有了往日的优越感，他的豪车再也不能让他引以为傲。唯有妻子易瑶开始让他无法遏制的想念，他经常以泪洗面坐在沙发上，直到进入深夜，他才疲惫地回到卧室，却仍是无法入眠。窗外微弱的虫鸣声，在浓妆重抹着夜色，也将他内心的光亮一点点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