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箩筐】回忆我的母亲(散文)
一
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傍晚,母亲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身上裹着一股寒气。她站在炕沿旁,俯下身,将冻僵的双手伸在热炕上,一股热流瞬间流向全身,使她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脸上的笑容更加舒展和坚定。
母亲刚刚去了村里刘裁缝那里交了学费,从明天开始学习服装裁剪。父亲盘腿坐在炕上剥花生,花生壳覆盖住了他的两条腿。红色饱满的果仁在簸箕里闪着光泽,父亲不时抓起一把果仁,仔细看看,搓搓外皮,来判断果仁的出芽率。父亲以沉默来表示对母亲的不满。土地承包到户后,父母没日没夜在地里干活,终于让家里有了余粮,准备明年再多承包几亩地。在父亲心里,粮食丰收,日子才觉得踏实。
从那天起,每天晚饭后,母亲拿了本子和尺子,嘱咐我照顾好妹妹们,便急匆匆出门,那样子比我上学还要积极和准时。白天只要有空闲,便找来旧报纸剪成衣服样子,反复琢磨和比较。母亲本就聪明,很快学得有模有样。
过年时,母亲从集市上扯了布,给我们姐妹每人做了一身新衣服,既合身又漂亮。我们跑在街上玩耍,惹来小伙伴们羡慕的目光。邻居们说,母亲的手艺不比刘裁缝差,纷纷拿来布料让母亲帮忙做衣服。母亲乐于帮忙,自己的手艺也越发好起来。
忙过春耕,地里的种子才刚刚拱土,地里不需要太多人力。这时节,村里人能稍稍松口气。集市上开始热闹起来,商品五花八门,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母亲爱热闹,喜欢赶集。以前的日子艰难,看到喜欢的东西没钱买,心里甭提多难受。穷则思变,母亲学裁剪手艺,也是为了改变穷日子。母亲在集市上摆摊收活,帮人做衣服,做好的衣服会在下一个集市带给顾客。收入虽不多,可母亲很是兴奋和满足。
然而好景不长,母亲的摊位摆不下去了。母亲不仅手艺好,收费也比别人低。用母亲的话说,都是周边的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怎好多收人家钱。来母亲这做衣服的人越来越多,引起集市上其它裁缝的不满,故意来找碴。几个女人围在母亲的摊位旁,指手画脚吵吵嚷嚷,诋毁母亲的手艺不好。想做衣服的人看到这样的情景,转身离开了。母亲的性格泼辣,面对责难丝毫不畏惧,据理力争,又如何能抵得住众人之口,只能收了摊子回家。
二
地里的青苗该锄草了,父亲忙不过来,母亲不再去集市上收活。两人没日没夜在地里忙碌起来,期望能有个好收成,一家人的生计可都在田地里。农闲时,母亲想将她的裁剪手艺教给我。我断然拒绝学习裁剪,并说出豪言壮语:以后我要挣许多钱,买好看的衣服穿。母亲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历数村里和我同龄的女孩子们早就学着纳鞋底、做被子,哪像我横针不知竖线,还振振有词大言不惭,将来挣钱买衣服穿。我说这话是有根由的,因为我觉得自己算半个城里人,城里人都是在商场里买衣服穿。
中学毕业后,我要去城里上班了。母亲给我做了件娃娃领绿底白花上衣,村里最时髦的女孩们喜欢的花色和样式。我无论如何不肯穿着去城里,它与我脚上的皮鞋如此不搭调,城里人才不穿这么土,我同母亲抗议。城里有几条街,几家店,喜欢什么式样的衣服?母亲发火了,一连串地发问,让我无言以对。
小城是母亲回不去的故乡,她在那里出生长大,在最美的年华作为知青来到了村庄,她的人生从此而改变。她熟悉城里的一切,街道、商店、小巷,那里曾留下她成长的印记。我称自己半个城里人,也是因为母亲的缘故。而今,母亲每日在田间劳作,侍弄庄稼,熟悉每种作物的属性;熟悉村庄里的小路;熟悉并遵循着村庄里的世俗人情。可我不知道的,在母亲心里,有着对故乡的渴望和眷恋,也许还有着难以言说的失落和遗憾。
我极不情愿的将母亲做的新上衣装进包里,心怀忐忑走出村庄,去十里外的矿山搭乘火车进城。那件新上衣似乎是个标签,显示出我的土气。我急于将它撕掉,来改变我是农村人的事实。懵懂无知的我,对城市充满好奇和憧憬,心心念念要做个城里人。
在城里的大街小巷,年轻的姑娘们穿着和我包里样式相似的上衣,让我感到十分惊讶。我眼里的土气,竟然在这里在流行。想起在我进城前,小姨去过家里,送我一双皮鞋,母亲曾问起城里人流行穿什么衣服。我将那件新衣服穿在身上,是那么合身,整个人显得洋气起来,人也自信许多。母亲的爱在细微处,以她的聪明智慧让我这个村里来的孩子少了些自卑。
想起外婆常常说起的往事。在我出生时,父母还借住在村里的房子里。一间被用做仓库的房子,父亲在里面盘了炕,垒了小小的灶台。房子里在没有多大的空间。房子临街,地势低,下雨天雨水漫进屋子,房间里潮湿而闷热。母亲是瞒着家里人下乡的。二十岁时嫁给农民父亲,更不被家里人认可。因而,母亲很少回娘家。在我出生后,外婆来村里看自己的女儿。在村里人的指点下,外婆来到女儿家门口,心情复杂地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木门发出沉闷的“吱呀”声,一道阳光趁势抢先进了屋子,在地上投下一道光影。木门的声响惊到了我。外婆说,那么瘦弱的小人儿,哭声却响亮。我瘦弱的样子让外婆担心我长不大。外婆说到这儿会长长地叹口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复杂痛苦的心情平复一些。外婆问起我的名字,母亲说还没给我起名字。我是早上十点出生的,那天的阳光也是这么好。就叫朝阳吧。母亲没按家谱给我起名字,她希望我的一生都是温暖的。
外婆拿起我的小衣服,那是母亲用她的一副套袖做的棉裤,两条裤腿肥瘦不一样,针脚歪歪扭扭。外婆眼里突然涌起一层雾,扭头从自己带来的包里拿出几件小衣服放在炕上。只说村里的日子苦,眼前的情景还是出乎外婆的意料。因为心疼自己的女儿,外婆对我这个外孙女特别偏爱。
母亲的性格坚强乐观,凡事不甘落在人后。经历了最为艰难的日子,在我六岁那年,我们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新房子。母亲学会了缝缝补补,从我有记忆以来,我和妹妹们穿得整整齐齐,不比村里的孩子们差,让村里人对母亲刮目相看,外婆更是感慨和欣慰。母亲以她的智慧和远见,让我们姐妹走出村庄,开始了不一样的人生之路。为此,母亲付出了更多的辛劳。
三
八月里,秋老虎的余威犹在。白花花的太阳炙烤大地,地里的庄稼蔫头耷脑,只盼着晚间能起一丝凉风,挺起腰杆,舒展起卷曲的叶子,发出一片沙沙的欢快的声响。知了躲在树上,单调的长音无休无止。村庄里静悄悄的。村里人只在天刚刚蒙蒙亮和傍晚暑气稍稍褪去后去田间干活。其它时间人们更愿意呆在家里。这时节,瓜果蔬菜最为丰富,坐在堂屋里,吃些瓜果来消暑。
村外不远处的土路上,不断驶过一辆辆装满煤炭的卡车。土路坑洼不平,撒落的煤块一路蜿蜒着,形成一条黑色的曲线。卡车的颠簸声、刺耳的喇叭声,打破了夏日的沉闷与酷热,湮没了乏味的蝉声。
清早,母亲从地里干活回来,匆匆吃了几口饭,戴上草帽,拿上她的工具出门了。她来到运煤车经过的路旁,站在树荫下,等煤车经过。运煤车开过来了,地上腾起一片黑色烟尘,夹杂着撒落的煤面向周围散去。路旁的庄稼和树木落满厚厚的灰尘,灰扑扑一片,看上去沉闷而压抑。等灰尘稍稍散去,母亲飞快地冲到路上,将洒落地上的煤面仔细地扫在一处,匆匆装进旁边的袋子里。那样子很像是在麦场上扫洒落四处的麦粒,生怕落下一粒粮食,又仔细又小心,每粒粮食都要珍惜,丝毫马虎不得。将地上的煤面扫净后,母亲拎着袋子回到树荫下,坐下来,喝口水,等下一辆煤车经过。等的久了,母亲在树下打起瞌睡,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傍晚时,母亲吃力地将几袋煤面装上手推车,满面灰尘的朝家里走去。她的脸上扬着喜悦,一路上和村里人打着招呼。母亲对一天的收获很满意,卖煤钱能给三妹凑些学费。两年前,二妹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技校,毕业即能参加工作。今年,三妹考取了哈尔滨一所医学院校。孩子们相继跳出农门,作为母亲又骄傲又激动,然而,几个孩子的读书费用又压她的喘不过气来。
母亲和村里人一样,对哈尔滨的了解局限在那是一座很大的城市,冬天极为寒冷。至于冷到什么程度,据说冬天出门不戴帽子,会把耳朵冻掉。母亲给妹妹的棉衣里絮了厚厚的棉花,总觉不够厚实。那时,城里流行穿羽绒服,年轻人不再穿这臃肿厚实的棉衣。妹妹将母亲的棉衣带去了千里之外的城市。那厚重的棉衣,是母亲沉甸甸的爱和牵挂。
转眼又是一年过去了。小妹同样以优异成绩考取了本市的医学院校。村里很多人来祝贺,说了许多赞美之词。一整天,母亲忙前忙后招呼大家,难得坐下来休息。
傍晚时,送走最后一个客人,母亲拿了板凳坐到院子里,看着墙角的老槐树发呆。这棵树是搬来新家时栽下的,伴随着孩子们长大,如今早已树干挺拔,枝繁叶茂。它会一直矗立在那里,经风经雨顽强生长。孩子们长大成人,一个个离开家,去寻求她们生存的土壤和空间,曾经热闹的家变得冷清。母亲的心绪复杂,在同女儿们一样的花样年华,她离开家来到了村庄。在以后的几十年里,她很少与女儿们谈起故乡,说起那座小城里的故事。离开故乡太久,彼此早已陌生。她更熟悉村庄,土地,乡亲,她的根系深深扎在这片土地上。
夜深了,月亮悄悄爬上树稍,在院里撒下一片银光。母亲慢慢站起身,舒展一下疲乏的身体,抬头看着天空皎洁的月光,心里有着安然与满足。明天,她要送小女儿去学校,去看看她的故乡小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