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记得我是如何长大的，总感觉好象一转身我就成大人了。我记得我最喜欢看月牙儿，洁白的月牙儿，从记事时起，我便喜欢看。趴在窗台上，不让爸妈开灯，只是为了看月牙儿。稍大些，知道到室外去，能看到清凉的月牙儿，便总哭闹着要求去室外，去公园西侧的小树林，去乡下爷爷奶奶家，只是为了那月牙儿。就这样，在看月牙儿的记忆里，还有一个经常出现在耳中的轻快甜蜜的念叨伴着我，“你已经四岁了”“你已经七岁了”“你已经十二岁了”“你已经十八岁了”，后来音调变了，变成了陌生而空洞的甚至夹着忧愁的“你已经二十大几了”“你已经三十出头了”“你已经三十五岁了！”我三十几岁了？是的，我已经三十五岁了，还是喜欢看不变的月牙儿，而耳边的数字，一刻不停地在变着，我眼前似乎有一个跳表，上面的数字在不停地增加着。总被最亲近的人提到岁数，是因为我还是单身，而且，我是女性。我不用女人这个词，因为在很多场合它是有所暗指的，而我，没有丈夫，甚至，没有男人。我不用女孩这个词，因为我在不知情的人眼里，我是女人，不是女孩。我已经是高中生叫我阿姨的外表了，虽然我花了很多心思与金钱在我的外表上，现在大孩子的眼看人是很准的，他们能透过各种化妆品看出脸部的本来面目，他们能不需运算就推导出几乎准确的年龄，继而使用恰当的称呼，叫我阿姨。
　　 看着这些高中生，我心里不知道他们是否喜欢看月牙儿。透过不变的月牙儿，我看到了他们中有一个我，除了喜欢夜晚仰头看月牙儿，我与他们没有不同，我也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啊。我们一起招呼着上学去，为抢到公交车上的座，在离站台还有一里路时便开始呼叫着跑，存心将别人背着的书包拉一下，使自己跑到前面去。上了车抢到了座，并不是件舒服的事，因为腿上还坐着后赶到的亲密同学。坐在椅子上的我与坐在我腿上的她之间，是硌人的她背在后背的大书包，双腿上是她沉重的肥屁股，我却总是抱着她一起笑，惹得车上的人和其他同学都笑。有男同学也来打闹，要将她拖下去，示意着他要坐到我腿上，我便死抱着想脱身的她，头抵在她脑后，笑得岔气。于是，其他同学便一股脑将书包挂在我俩的肩上，压在她的腿上和她的书包上，我俩成了书包堆里的两个不能动弹的肉球。课间了，仍会延续车上的笑料，被问是坐沙发舒服还是坐我腿上舒服。男同学之间便相互坐着试感觉，说怎么好象坐在老虎凳上一样。她说别装不懂，你们那柴棒一样的细腿，当心坐折了那两根股骨，哪有月月松软的脂肪，天下最顶极的海棉。男女同学便都笑，我也笑，去追打她和他们，大家在屋角挤成一团，能挤得喘不过气来。
　　 同学之间相处得好，大家不计较成绩，也不过问出身，只知道大家一起就开心，就快乐，就有事，就不寂寞，就能忘了岁月，我也会忘了去看月牙儿。就是在晚自习的间隙，去室外，去教研楼而穿过小广场，也忘了仰头去看月牙儿。清冷的空气里有桂花香，一阵浓一阵淡，那是小广场边间隔生长着的桂树发出的。秋夜凉，香是真的透进了脑钻进了髓。树影就在脚下，也抬起头看看有浮云的夜幕，浮云里或浮云外肯定有月牙儿，却没留下记忆，是我真的在那个岁月忘了记挂它了。我得紧着送去全班的模拟卷，得去取回今晚全班最后一节课的自习内容，得抢在最后一节晚自习响开始铃前将内容抄到黑板上。我得为同学们抢时间。然后，我们得一起抓紧完成它，直接完成的有，讨论着的有，直接抄袭的也有。我们不管这些做派，我们都紧张却快乐地忙碌着，只管完成它，好在响下自习铃前整理好书包，背好它，检查鞋带，侧着身坐着，铃响了，便飞出去，向校门外东侧的公交站台冲去。轮到卫生值日也不顾，也做着同样的准备进行着同样的冲锋，打扫教室，会在明天起个大早提前到校来补做。我们的高中生活，没有假小子的说法，我们班几乎都是小子，高而瘦的男小子，各种身高却都圆嘟嘟的女小子。如果不凭外貌发型和花外衣，我们是分不清男女的一群老少年，是一群不想彼此分清男女的嫩青年。
　　 我们忘了学校班级同学以外的一切，我也忘了月牙儿。衣服在不停地换，因为个子在不停地变。我不记得更换的任何具体细节，只知道和大家一样，随时代特征变着，操办人是爸妈。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地做过沟通，否则，他们如何都毫不相差地在相同的时间，为我们更换成相同的风格的衣服呢。我们也经常一格一格地隔窗考察过服装店里的衣服，那是让人眼眩的各色各样的衣服，一万件就有一万种不同的风格颜色材料和尺寸。我们得出一致的结论，天下父母都一样，好神奇啊。我们最关注的是我们的快乐，快乐是我们肉体发出的，不是衣服，因此，衣服是连从属品都算不上的，我们的从属品是其他人的快乐或烦恼。快乐是万花筒，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带来不一样的快乐。而我们的烦恼，竟然在某一天，如刀切一般整整齐齐地出现在面前。刀的切痕果然是刀的切痕，光滑得透出烦恼的影子，正如蜻蜓的每一颗复眼都映着完全相同的世界，我们的烦恼完全一样。
　　 我们为跟谁的感情更近而烦恼。有人躲在无人的桂树月影里，透过树的枝杈向月牙儿暗诉心声。我也在公园西侧的小树林里，念叨着他的名字向月牙儿倾诉过。他是否知道我的内心我不知道，他肯定知道他的内心，我却不知道。每一个女生都有一个他，甚至或许是共同的他，每一个男生也都有一个她，甚至或许也是共同的她。我们就这样交叉成蛛网般地产生情感并藏在内心。我们也用各种自创的诗句写在小纸条上，投到它应该去的课桌抽斗或书包里。我们将教室搞成斗诗会。我们不留名，只让对方猜，虽然字迹会暴露我们的身份，却因为我们都将字体写成喜欢的花体，从而使一切变成了或许永远也解不开的谜。因为我们写的太多了，隔了几个月后，我们甚至都解不开自己亲笔写的诗句含义。我们的快乐变得含蓄，打闹在继续，却总会刻意避免身体的某些部位，甚至说话时遣词造句都不敢太过随意，我们不再说到肥或胖甚至圆这样的字。我们都精心地自己准备毕业纪念册，女生几乎都是自己各处淘材料，自己描画，自己装订，将男女同学的私人照片贴在各具含义的位置。我们竟然知道为岁月数日子，我们数的日子和学校高考倒计时的日子不一样，我们在数过去的日子，数现在的日子，也数四年或六年后的日子。我们私下做了无数的约定，半公开地流过很多次的泪，我们几乎都将自己的人生许给这个集体或集体里的某个个人，这个集体在几年后有一个名字叫“伴侣群”。我们只相信我们的人生中必然会有一个他或她陪伴一生。
　　 我一个人在窗前看月牙儿。窗是关着的，室内很凉，室外肯定是热且燥的，喊哑了嗓子的蝉就是明证。我高兴却是冷静地站着，爸妈在客厅里四处打电话或接听着各处来电。我知道我的同学们都如我一样，手边有新买的为了新生活的价格高昂的手机，却没有拨出哪怕是最要好的同学的号码。我会去一个离家很远的大城市读大学，同学们也将各奔东西。我们在爸妈们的眼里是天使，是带来幸福的人间最爱，我们都为这个家庭收获了烫金的大红喜报，人生都是灿烂且令人骄傲的。而我，含笑的嘴角下是失落的酸涩内心。我的同学们，我最亲爱的一群人，我的伴侣们，我将要将自己托付给一个未知的新世界了，你们不在我身边，我不知道我是否能过得好，也担心你们，你们是否和我一样也产生这样的担心，担心这内心的失落是否是对未来的预言。我将人生道路的起始标放在你们中间，失去你们的陪伴我是否会失去方向？
　　 我们的友谊保持得很好。我们在手机里的伴侣群，是我们喜怒哀乐的集散地，我们又在我们组建的虚拟的集体里找回了真实的自己，虽然我们处在世界各地。但是，现实世界里的我还是变了，我变成了又一个人，一个叫青年的女孩。大学是开放的，自己组织社团，自己安排活动，自己寻找志趣相同的人。我参加了自愿者联盟，有机会到其它城市去做活动，为马拉松长跑，为大运会，为洱海治污调查，为失聪儿童做义工。我会刻意留出时间，去与那个叫“伴侣群”里的某一位相聚，不懂装懂地去喝调制酒，将能说的一切都说出来，不能说的几乎没有。将手机调到群聊天，总是我们的大声盖过了手机里乱糟糟的各种声音。经常有人在手机里哭出声，总是快乐的哭声，惹得其他人的哭声也出现，终于，坐在小酒馆角落的我们隔桌笑着流无声的喜悦的泪，如果对面是姐妹，便会挤到一起抱着哭，然后是笑，再接着哭。我们的天空好象永远是明亮的。即使有人带来了谈对象的朋友，也没有引起波澜，大家好象久别的朋友那样瞬间便接纳了他或她，便一起说笑哭闹，因为他或她也是我们的同龄人，走过相同的路。我的精神深深地沉浸在伴侣群里，我现实的学习与生活是另一个被他人称为俊女孩的我在经营。
　　 那个俊女孩，在我的现实生活中慢慢地变得无处不在，终于，她成了主要的我，而伴侣群里是一个少年的旧我存在着，正是我内心里的本我。伴侣群会一年两次出现风暴，出现在两个假期期间，这样的风暴在四年间，也是一次弱于一次，终于，在又一个人生路口，它以配角形式保留在我的手机底层而不常显现出来。
　　
　　 二
　　 大学本科四年，我也谈了轰轰烈烈的恋爱，那个他，正是伴侣群里的一位，却不在我的身边。他学医，在另一座城市，坐高铁四个小时。他来看我，我们便约本城的所有“伴侣”一起出来玩，去看江，去看塔，去看活着的动物和死去的亿万年前的动物化石。夜晚，便就是我们俩，刻意去看月牙儿，去说一些说了几千年的话，相信我们未来的几十年，会比几千年还要长久。我手心里紧握着他送的一只生肖坠，纯黄金的，他已经用精心选配的彩线串上。我会将它挂在我的脖子上，不过，今晚不行，我还不习惯在他面前解下哪怕只是衬衣的最上一粒纽扣。他对我笑，便将它围到我的脖子上，挂它在我的衬衣外面，我也笑，伏在他胸前笑，再将外套拉拉紧，挤着肩坐着，又一起抬头看月牙儿，不说话。他送我到宿舍楼门外，我便急急地催他离开，我紧着走上楼，便去偷偷换我的内裤，后来，他来时我便提前在内裤里偷偷贴好卫生巾，我不跟同宿舍的同学说，她们已经在取笑我了，说我总是回宿舍过夜。他来了好几回，总是高兴地来高兴地回，至少，我是这样感觉的。他不喜欢住我们学校的招待所，他住校外的快捷宾馆，我也去他住的宾馆与他见面，陪他一起吃饭或一起去约伴侣群里的男女。他对我好，我感觉得到，他将我抱在怀里，我胸便咚咚地使劲地跳，我的乳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心也在咚咚地跳，我将我的头伏在他的脖子边，感觉到世界不存在了，感觉到他也不存在了。他亲我也亲，麻木地感觉没有留下具体动作的记忆，只知道我的世界仅剩一对蠕动的唇，这一对唇，不是他和我的，我不知道是谁的，服服帖帖地烙在我的记忆里，这一对唇，月牙儿重叠般的形状，只属于我一个人，我会珍藏它们直到我失去记忆。
　　 不知道这样算是拍拖还算是恋爱。新的群体是时髦的青年代表，也包括我，虽然我的内心里有一个影子般的旧我，影子我仍然是过家家式的泛情的爱与打闹，专意在刚刚过去的那个时代，而不经意间将自己的内心忘记带在身上一起往前走。我是这个时代的青年，却将心忘在时代的后方。我也和新的群体一起向前迅跑，什么都会，什么都做，这是我和新群体的共同特征，其实，有一样我是会却不做，那是我设定的花烛夜最美丽的献出，我那旧我的傻傻的心啊，几年后，我自己都为此苦笑，笑我的可笑。我的他来了，是高兴地来也高兴地回，很多次，我从不陪他过夜。我从来没有察觉出他一转头后的失落与委屈，我又哪里见到过他的叹气与眼泪。很多年后，他终于在一次网络私聊里对我说，那时的他，应该对我动强，却因为想呵护我一生而不敢，哪怕是隔衣的抚摸。在一个春季他又一次来看我，当时我不知道那是大学生活里的最后一次他来看我，我依然高兴地约“伴侣”，他却阻止了，说因为他已经决定留学，正在忙各种申请，他赞同我得到本校保研是最佳的选择，他也说他留学只有两年的时间，两年只是一晃就过去的大学四年的一半，会半晃就过去的，说半晃时，他笑了，我也笑了，虽然初春有些冷，我却没有觉得，只知道我到毕业时的这一小段时间学业很不紧张，内心竟然就傻傻地轻松，便以为他也是心情轻松的。我真的是一个只知道专心于属于我的他的小小的女孩，却不知道规划人生之外，还有无需规划的性，与爱情并不冲突。
　　 他去了国外。我放假了。他开始留学生活了，和他同去的竟然有伴侣群里的人，和他的新群体里的人，一群留学生，在同一个国家的同一座城市。我为他不孤单而高兴。我开始读研了，感觉只是本科的延续，只是没有他来看我。我感觉到孤独和失落，却不知道原因，我一个人来回研究所、教学楼、宿舍、食堂和图书馆。一个人挤在新新人群里活动，接受新的问候与护送，不接受鲜花与一起看月牙儿。和我要好的人男男女女一大群，我就是不让他们知道我喜欢看月牙儿。我一个人会去湖边的石凳上独坐，一个人看月牙儿。那个秋天，听他说国外的见闻，如意的和不如意的，说了很多，也问我很多，问读研的方向是否适合我，问我的起居，问我接触的新新人群，他问我答，我不记得我是否也问他，最记得清楚的是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却很陌生的感觉。我们经常突然停顿，一分钟，二分钟，三分钟，那个时代可以视频的手机刚出现，可是我们都没有，也便只聊语音不见面，一个月又一个月，到他留学第一年快结束时，我已经知道他留学两年完成学业后也没有回国的计划了，他得在那边找到临时的工作，他说他需要留下来，因为他的一个一同留学的学妹还得多一年才能完成学业。其实我早已经将他放在我的心底层，早在他出国半年的时候，那次的电话里，他说着说着便不停地夸我好，我知道他是真诚地夸我，这是自从小学时认识到现在的近二十年里，我清楚地记得他夸我，只有这一次。这一次以外，他可从来不夸我呢，给我编很多小名与外号，总是惹我生气后再哄我，现在的我却再记不起哪次我是真的生气的，也就再记不起他给我编的小名。他夸我，接着是祝我好，说他会在无论什么地方都关注我，以及很多的话，我几乎没有听清楚，我突然笑了，说，你还是那样爱叨叨，还是想惹我生气，他停住了口，我们便都沉默，他突然叹气，说，我挂了。我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