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旧时光】这苞谷收的(小说)
一
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红根还在他的苞谷地里“咔咔”掰着苞谷。今儿他身上的汗水就没干过,一件薄薄的旧衬衫湿了干干了湿。
月亮像个大灯泡悬在墨蓝的天空。月亮也是有热度的吧?不然,露水怎么都被烤干了呢?四围的树影里,知了撕心裂肺地叫着,一副怨气冲天的模样。窄长的苞谷叶就像一个怕老的女人,在枯黄里硬要倔强出一些绿意,又仿佛一把战斗到精疲力竭的武士手里的剑,看起来锋利却已经没有了杀伤力。
红根还是一个至少有五分战斗力的武士,他以手代剑,把一个个苞谷棒子斩获进张着巨型大嘴的蛇皮口袋。他任凭汗水从额头、从眉毛、从脸颊滑落,不想抹也不用抹。
“流吧,流吧,多留点汗才更像个农民呢!”红根有些气恨恨地,“放着清闲日子不过,硬要种这一亩三分地,这是为的哪一般呢?真是狗子离不开茅缸沿呀!”
红根已经在城里工作了近十年,这工作是他硬逼着自己拼来的。一个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初中生,能有多少文化呢?就是有一点文化也早被地里的庄稼、家里的琐事耗光了。但红根不服气,不妥协。他为什么就注定要当一辈子的农民,他为什么就不能走出这片土地去?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了一大把年纪的自己是如何在那群参加成人高考的娃子中间穿梭的,他算不得衣衫褴褛,但埋头勾首的模样一样会出卖他农民的身份。他惶惑四顾,双目没有焦点,他找个考场都那么的不自如,以致背后沾满了异样的目光,灼得他浑身像长满了刺。他为了省住酒店的钱,硬是在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家里落了脚,歇息了两个晚上。倘使能只歇息一晚他是绝对不会去歇息两晚的。就算之前他的老姆妈托人了又托人终于辗转把他要去的消息事先告知了亲戚也得到了亲戚的同意,就算他并没有空着两手而是拎着一只老母鸡去敲那扇红漆的铁门,亲戚开门时茫然瞪着他的那双迟钝得难以转动的眼睛还是让他尴尬异常。亲戚终于满脸堆笑了,招呼他,让他在那个家里吃饭,他拒绝了。他不会说他在外面啃馒头就好,他只说他在外面吃,这样都方便些。后来,他就不用在工地上搬砖提灰桶了。工地老板发现他不仅比别人多了一张叫做文凭的纸片片,而且还有一个好的人缘外加一张说话中听的嘴,于是,他开始了他那拥有了五险一金的监理生涯。
二
槐花给红根打电话说:“这回你只怕要请几天假呢!光指靠双休两天,苞谷收不完。”
“也不就台坡上的那几处地吗?合共也就一亩多一点。”红根说。
“姆妈那边还有几亩地呢!培根又送去康复医院了。”槐花说,“天气又热又潮,不赶紧收起来,只怕苞米会发霉生芽。”
自打做了监理后,红根是一周回一次家,一周在家歇息两个晚上。他买了一辆二手标致,每周一次城里乡下。隔壁桃红羡慕得不得了,她说槐花好福气,嫁了个会挣钱又顾家的男人。
桃花不晓得红根的监理不等于经理,她只知道电视里的经理管的人多,都特别有钱。桃花常常对半月一放假的高中生儿子说:“娃子诶,你要好好读书呀!你看隔壁轩子的爸,多本事呀!哪天你有这本事,妈就跟着你享福了。”
红根穿着短袖就要去下田,槐花对红根说:“你穿件长袖去,免得划伤了胳膊。”
“又不是细皮嫩肉的大姑娘,哪里还那么娇气?”红根说,“再说了,你要是真怕我伤着,你就不种这鬼东西唦!”
“是我要种的吗?大家都种你不种?”槐花听不得这种埋怨话,“哦,你是哪里来的金贵人?哪有农民不种地的?”
“你不能去城里住吗?房子我没有买好吗?”红根不想和槐花吵架,他怪自己媳妇一根筋,有福不晓得享。
“地不要了?姆妈不要了?再加上还有一个培根。”槐花驳斥红根。
红根只得哑口无言。红根很颓丧,他颓丧他进城路上的绊脚石太多。不,那哪里是绊脚石呀?那简直就是王屋和太行两座大山。可他不是愚公,就算他是愚公也不能简简单单移山了事。稍有不慎,他是会被村人指指点点,是会被扣上不孝和不仁的帽子的。谁让他城里的房子太小,容不下老姆妈和有间歇性精神病的兄长呢?
那时他和槐花去看房,他不能往闹市区、地段好的区域看。他想着只要是城里就好,哪怕偏一点,偏一点也便宜一点呀?他的房子就六十平米。他看到别人装修的样板房,空间利用得那么巧妙,看上去一家三口住着挺美好的样子。槐花说:“这么小,住个鬼!像个鸡笼。”槐花没养过鸽子,不知道城里人有把房子比作鸽子笼的说法。槐花也不知道红根心底里打的小算盘。红根盘算着:“这房子,贷款下来,压力也不大。而且,儿子将来有了工作,涨了本事,儿子买了儿子的房子,这小小的公寓,自己和槐花住着也是宽宽敞敞。”
可槐花好像压根就没打算住这样的房子。槐花跟着红根爬了几层楼,走马观花般地遛了几间样板房,就喊着累呀,回去之类。
红根说:“你么样想的?”
“没么样想。”槐花说。
“房子买不买?”红根问。
“随你的便。反正娃子一旦要钱了,你得有钱出。”槐花说。
三
红根、槐花、老姆妈,他们三个人顶着头上火辣辣的太阳,就着夜里清亮亮的月光,摘的摘,拖的拖,晒的晒,流水线作业,总算把四亩多地的苞谷盘回了家。
红根和槐花先摘完自己家的苞谷,然后去帮忙老姆妈。两家的苞谷拢成两堆,金灿灿地睡在太阳底下。
老姆妈有点抱怨槐花的种子没买好,说槐花家的棒子大,自个儿的棒子小。说晓得是这个结果她就应该直接在镇上的门店买种子的。
槐花说:“您真是冤枉我了。我哪里知道都是网上发的货,都是一家店里买的,第一次的种子和第二次的会有不同。”
姆妈问:“你那天帮我点苞谷的时候,是不是饿着肚子去的?”
槐花有点懵:“您这又是个啥说法,啥讲究?饿着肚子饱着肚子,对苞谷有影响吗?”
“怎么没有呢?老话说饿着肚子点苞谷,苞谷米会不齐全。你看我的苞谷棒子,好多缺牙掉齿的,你是不是诚心让我减产?你不晓得培根月月都要交钱的呀?”
“我该怎么和您老说,才说得清唦!”槐花委屈极了。
“倘若你把心放在中间,一心为着我好,有啥说不清的?”姆妈又望着红根,“你的好媳妇儿呀,欺负我这瞎眉闭眼不识字的老婆子呀!”
红根转头瞪了槐花一眼,说:“你少说一句咋样了,啊?”
槐花眼圈一红,扭身进了屋。
四
晚上,红根和槐花商量如何处理苞谷的事。红根说:“苞谷棒子也有人收,我们就着棒子卖得了,省事。”
槐花说:“连着棒芯卖才五角多一斤,脱出苞米来,一块三角几呢!”
“可是我就一天的假了。”红根说。
“一天就一天。明天我去借个脱粒机来,我们先脱一部分。后面的,我慢慢来。反正苞谷都摘回来了,也就多花点功夫,多花点日影的事。”槐花说。
“那就辛苦你了。”红根说。
“我是做惯了的,倒是你,休着的人,一下子强力劳动起来,只怕吃不消。”槐花红了脸。
“嗨,你说的呀,我哪里是个金贵人,哪有农民不种地的?”红根笑着刚说完,就毫无悬念地被槐花含羞带怒狠狠剜了一眼。
老姆妈决定直接卖苞谷棒子,她说那么小的苞谷粒,还长得那么不齐环,有人收就不错了。槐花听了也不做声,只去借脱粒机去。要不是今年扩充了一点面积,她还是会和往年一样,就用手一个一个剥棒子去。自从家里的水田被包出去种莲藕了,除掉以往的一点菜园、一点台坡,也没有其他地可种。红根在外上班,儿子在学校读书,自己一人在家,又没个特别的爱好,时间就显得格外长,长得单调,长得寂寞。槐花觉得能够寻点事做做,也好。可是自己到底还是没有剥惯苞米,就像苞米于这块常年惯种芝麻、黄豆来讲的土地一样,还是初来乍到。一直以来,槐花被儿时对苞谷的认识格式化了,她以为苞谷只算是菜园里那些蔬菜当中的一个异类,父母在田头地角种上几株,只为用来填补她们那一张张贪吃的小嘴。她哪晓得苞谷还有“饲料”这一种类,而且还紧俏得很,常常有人穿梭似的来收买。
五
只要是成亩种植饲料苞谷的人家,大多都买了一个脱粒机。脱粒机很小巧,操作很简单。只需插上电,然后一人往上端竖口里投进苞谷棒,两个出口就会米棒分离。脱粒机腹部的出口较低,流出的苞米多了,就容易堵住出口,所以槐花和红根分工协作。红根负责投喂苞谷棒,槐花负责耙出苞米晾晒。
当槐花接好电源启动脱粒机的时候,看起来不起眼的小机器发出的噪音着实吓了红根一大跳。
“呀,这么响的吗?”红根觉得耳朵都是一嗡一嗡的。
槐花被红根的表现乐得哈哈大笑:“声音是大了点,但也怪热闹的。”
红根摇了摇头,蹲下身子往机器里投苞谷。小两口在机器的隆隆声里全神贯注于手头的劳作,完全没有留意到桃红的到来。
“槐花,槐花!”桃红扯起喉咙叫唤着走到了槐花跟前。
槐花终于仰起头来,嘴角挂着笑。
“你还笑得出来!”桃红说,“你扰民了你晓得啵!”
“啊!”红根惊诧得差点掉了下巴,他还是第一次在他土生土长的农村听到“扰民”这个词。
“我娃子昨晚做作业做到半夜才睡,一大早就被你们的机器咣咣咣地闹醒了。”桃红说,“他白天还得学习,晚上还有晚自习。你们这样闹腾,我娃子哪还能学得进去,哪还有精神上课?”
“恒娃子回家了?”槐花感觉很歉疚,“这个我真不晓得……高,高三了吧?”
“可不是吗,快停了你的机器吧!”桃红说,“可不能影响娃子,多学习一会儿指不定明年高考能多得几分。”
“娃子的学习是大事,学习是大事。”槐花一边喃喃着,一边拿眼睛示意红根拔了电源插头。
六
红根拿出车钥匙准备开车返程的时候和槐花说了好一会儿话,他说这回请了几天假,下次可能得小半月了才能回。他说自从大大走后,老姆妈也变得有些糊里糊涂了,说话没有了轻重,不晓得高低。说她七十好几的人了还得照顾五十好几的精神病儿子,也是可怜,得多担待点。
槐花说:“这些还要你说吗?我也是当时气急有点转不过弯来,过一会儿就好了。”
“苞米的事我也不能帮你……”红根说。
“你别记挂家里,好好上班。”槐花说,“以后我不能动了,还指靠你的养老金吃饭呢!”
红根笑起来。
桃红领着娃子已经在红根的车旁候了一阵子,她看到红根两口子一前一后地走出来,赶忙迎上去:“红根哥,娃子就麻烦你啦!”
“我也是要从他们学校经过,车子顺道弯一弯的事。”红根说。
“是啊是啊!”槐花说,“难得恒娃子给他伯这个表现的机会哟!”
“娃子,好好学习哈,像你轩哥一样考上大学。”桃红说。
“听伯母的,要考个比轩哥还好的大学!”槐花说。
晚上,红根给槐花打电话,告诉槐花他把恒娃送到了学校后已经安全到达工地。他让槐花悠着点,别为了苞米把自己弄伤、弄累着了。天气太热,别中了暑。槐花说她自个儿晓得的,她又不是三岁的小娃。说桃红说明天帮她脱苞米。
槐花说:“我有个想法,想和你商量一下。”
“你说。”
“来年我想把姆妈的地接过来种。”
“姆妈会答应吗?”
“我们替她负担培根的每月费用。”
“那样啊?”
“你觉得能行吗?反正轩娃快大学毕业了,他一上班,我们就轻松一点了。”
“可是将来轩娃要结婚啥的,还得……”
“先不管那长远的,先把眼前顾着再说。”槐花说,“姆妈也确实不容易。要不是包出去的田还有点租金拿,她哪里负担得起培根?人年纪大了,病也多。”
“行,听你的。”红根说。
七
按了挂断健的红根握着手机发了好一会儿呆。夜里的工地很安静,能听见夏虫在草丛里自娱自乐地弹奏。空调的出风口呼呼冒着冷气,红根睡不着。他想着这时候的槐花一定还坐在床头看着电视,一把落地扇陪伴着她。槐花是舍不得开空调的,她常说:“又不热,费那电干嘛!”
“这苞谷收的。”红根感叹着闭上了眼睛,明天还得早起上班呢!
2023.0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