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舅舅·外甥(随笔)
“瓜子皮,硬铮铮,我是我舅的亲外甥。我把我舅盆打咧,我舅把我骂扎咧。我有心不把我舅家去,我妈可是我舅家人……”抖音上这个很火的视频,让人忍俊不禁。亲外甥,老舅舅,那是几辈子都扯不断的血脉亲情,有着几簸箕说不完的故事。
淳化人戏称外甥是“磨镰水”。典故大概是这样的:收麦黄天,外甥提着一罐罐水送地里去。碰见口渴难耐的舅舅,外甥怕舅舅喝了水自己父母干扛着,就诳他舅“这是磨镰水,喝不得”。后来外甥再上门,舅舅就喊“磨镰水来了”。
唉,外甥这号人,喂不熟,为不下。话是这么说,可几千年来,大多数舅舅一见外甥,就爱得不得了。
有一句歇后语:“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小时候,正月初七一过,我们眼巴巴地盼着舅舅来送十五。舅舅来了,我妈热蒸碗,炒肉菜,挑拣了包的好看的各种馅料包子馏着,又是切豆腐煎汤擀细面,虽然舅舅、妗子、表哥们不停地拦挡着,我们仍旧不停地往八仙桌子上端,七碟子,八木碗,罗罗海海一桌子。
父亲让我们喊来大大陪客,拿出西凤酒和舅舅畅饮,酒桌上,说过活,聊日子,说大事小情。直到送舅舅出门,我妈我大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消失一秒钟。舅舅拿的脆麻花、蓼花糖、橘子罐头自不待言,肯定让我们大快朵颐,最惹眼的是兜兜外纸绳绳吊着的红色罐灯笼,还有兜兜底部的一包红蜡烛,那才是我们最期待的。
下午切萝卜坨,拧铁丝架子,只要天一黑,我们就提着红红的灯笼四下串门子。“你舅今天给你追十五了,这灯笼真好看。”听着嬢嬢们的赞叹,灯笼带来的荣光、喜悦和祝福,在舅舅离开的后正月十五前的每一个夜晚延续着。
我妈兄弟姐妹九个,我有五个亲舅舅,都说外甥模样像舅舅,我哥哥和弟弟完美地继承了舅舅们的基因,个子高眼窝大。小时候,最幸福的事就是跟着妈妈去舅舅家,因为我家六个娃,所以不可能全带,幸运总是大概率降临到我哥身上。长大了是因为他能骑自行带人,小时候是因为他擅长哭。我妈临终前还说一件事,她年轻时候去熬娘家,没有带永红(我哥名字),听着后面娃哭,生气没理睬,走了二三里路到了东步上黄勤家门口了,一扭头,永红还跟着,一把鼻涕一把泪。“不要脸嘛,出门就是人前有。”母亲奚落着,哥哥嘿嘿笑着。七八岁时候的事,他记得。
那时候人都穷,住得窄巴。舅舅家都是两三只窑洞,我们去舅舅家很少有当天回来的,住几天是常事。我妈姊妹四个,我们黏妈,妈黏外婆,四家人带了一大群娃。舅舅家的门任何时候都为外甥外甥女敞开着,晚上睡觉炕头睡满了人,哪怕打颠倒睡觉都挤在一起,舅舅、妗子都没有嫌弃过我们。哪像现在人,开车出去,一天就把所有亲戚走完了,可惜许多人回家来肚子还空着。联系亲戚们感情的,就只剩下那些盒装点心,酸奶箱子,包装精美的烟酒了……
在舅舅家的日子,夏季不用给牛割草,不用烧锅抱柴洗碗洗锅,冬季不用烧炕扫院子,我们是客娃,妗子们不使唤这些碎人,所以幸福得忘乎所以。我们在舅家呆了多少日子?记不得了,但是舅家隔壁磨面的叫小民,几十年了我们都记着。润镇街道粉玉米糁子的磨坊,电磨子隆隆做响,老板小民直接叫出了年过六旬大姐的名字。有一年我去杂货店买药锅,那老板盯着我看,最后问:“你是不是亚娟她姑家女子?”我点点头,这就是血缘啊。
舅舅爱外甥,很大程度上源于对自家姐妹的关爱。我四舅在离我家二三里外气象站工作,一有空就悄悄来了,帮我家扛百十斤的麦袋子,把气象局分发给他的柿子提一兜,偶尔揣一盒绘图铅笔,有时候拿一沓信纸,转到粮囤跟前看余粮多少。更多时候,他坐在圈椅里,看着母亲纳鞋底,听他的姐姐唠叨家长里短。母亲去世前吃的最后一刀肉,是四舅赶集回来割的。门上一堆闲人,都羡慕母亲有福气。母亲临终的双眼,是父亲和三舅给阖上的……
女人最大的靠山是娘家,有一天山倒了,你依旧会站立,但绝对是孤峰耸立。
外甥爱舅舅吗?当然爱。《诗经·秦风·渭阳》里写到:“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何以赠之?路车乘黄。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赠之?琼瑰玉佩。”春秋时期,从秦都雍出发的秦康公送舅氏重耳回国,来到渭水之阳。单从送别路途之遥已可见舅甥情谊深厚,这情谊在临别之时如何体现?送给舅舅骏马,骑上它早点回晋国即位;送给他“琼瑰玉佩”这些纯洁温润的玉器,希望舅舅不要忘记母亲秦姬曾有的深情厚意。
在我们关中地区,周礼的习俗沿袭几千年,尊重舅舅。儿女结婚要提前给舅家下帖,过年走亲戚舅家排在最前面,舅家人红白喜事吃席坐头一批……想想,这这样做也不过分,舅家人把女子嫁过来,给男方家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看重她们娘家兄弟,合情合理。
舅舅老了,步履蹒跚,去不了他的舅家了,他看着儿子媳妇带着小孙孙欢天喜地去舅家,他留守家里,等着自个的外甥。二舅和我妈一样是近视眼,八十岁后瘫在炕上,我弟弟去拜年,还没从门洞子进去,我舅靠在窗口对我老表说:“辛店你二姑的娃来了!”弟弟去舅家一趟回来,就详细地说,大舅糊涂了,二舅有重孙了,三舅三妗子因为小表弟没有媳妇愁白了头,四舅最近血压正常,小舅在县上……
文友蟠桃叔已经由淳化人变为地道的西安市民了,去年他出版了《长安一片月》一书,好评如潮,还在省图做过读书分享会。可是,他最看重的还是他舅舅写的书评,舅舅文字里一半为外甥自豪,一半是替九泉之下的姐姐高兴。
那一年,二外婆去世了,我们兄弟姐妹六个在灵堂里哭泣祭拜,舅舅们红了眼眶,妗子们泪水涟涟。二妗子说:“一院子的人,单单你们六个恓惶的,成了没大没妈的娃了。”我们看着那些老了和母亲长相无比相像的舅舅姨姨,更加思念去世的母亲,而舅家人怎可能不想我妈呢?甥舅之情本源于母,而念母之思更加深了甥舅情感。
有一天,舅舅们离开这个世界了,最忙碌的人里头必须有外甥。孝子们重孝在身,出行不方便,采柏树叶铺棺材,砍柳树枝缠纸棍,迎馔时提灯笼端盘子,晚上守灵蒸碗子,出殡奠酒燃纸花……这都是女婿外甥的活路。因为躺在那里的,是你满月时拿着花馍花衣服看你的舅舅,是把小时候的你架在脖子上满村逛门子的舅舅,是骑着自行车给你买零食的舅舅,是你一生气就要在他门前剃头威胁的舅舅,是你结婚为你披红戴花的舅舅……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这段高亢粗狂的摇滚乐,二十年前随着电视剧《关中匪事》的热播,唱遍了大街小巷。话糙理不糙,质朴的歌词告诫人们:人和人之间是平等的,甥舅情不是用金钱和地位来衡量的。
儿子有一回从他舅家回来,怅怅地对我说:“妈妈,我可怜地,长大了都没有人喊我大大,更没有人叫我舅舅……”我无言以对,谁让你妈妈赶上了“只生一个好”的时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