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〇〇八年十一月六日晚上八点，任兴繁照例是从建筑工地收工，吃过工地食堂饭菜后，走进离工地最近的一家福利彩票投注站——红旗街道彩票投注站。
　　 这个彩票投注站位于一栋临街的高三十层住宅楼的一层，约莫有三十多平方米。彩票投注站北边是一条宽阔的马路，白天少有人行车辆来住，晚上就显得更加冷清。彩票投注站南屋窗外便是盛世华庭高档小区的院内，此时，院内大部分人家窗户里的灯光亮着，小区内却一片安静，只有零星的几辆宝马、奔驰等高档轿车，移动着刺眼的大灯灯光，缓缓地进入小区，才使静谧的夜色中增添了一点活气。
　　 任兴繁轻轻拉开彩票投注站的玻璃大门，屋内除了那个他熟知的所谓老板娘正低头坐在柜台后，修剪、摆弄着涂满红油膏的指甲，还有两个衣着整洁的男人在彩票信息板前似乎静静地看着什么。听见门开，老板娘迅速撩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又迅速放下粉红色的眼皮，继续摆弄她那双纤细、白嫩的手指。说是老板娘，其实她只有二十五岁，这个彩票投注站没有其他员工，里里外外只有她一个人经营。她也不在乎营业额的多少，只是为了有个营生牵着，消磨掉就住在这个小区里的比她大十几岁的丈夫不在自己身边的无聊时光。老板娘已经对任兴繁这个铁杆儿彩民熟视无睹了。也有的时候，投注站的彩民极少，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老板娘一个人的时候，她却盼望着任兴繁的出现，至少还能从简单的一问一答中感觉到生活的存在。
　　 “再买一注。”任兴繁照例从衣兜里掏出了那个皱巴巴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已经掏出了多少次的纸条，轻轻地放在老板娘座位前的柜台上，小声说。
　　 “嗯，还是那个号码？”老板娘眼角瞄了一下那张非常熟悉的纸条，似问非问地说。老板娘并没有看看纸条上的数字，慢慢地侧身，从键盘上熟练地敲下了一组数字，随着打印机“嗞嗞啦啦”几声响后，她把一张崭新的彩票递给了任兴繁。
　　 任兴繁小心地拿起彩票，从头到尾看了看上面的七个数字，没错，就是他铭记在心的这七个数字。其实，这七个数字不但是他铭记在心了，就连这个彩票投注站的老板娘，也能脱口而出了。这是因为任兴繁已经在这个投注站连续买彩两年半了，而且每次只买一注，每次买的都是这个相同的号码。这组数字，是三年前他离开家乡，离开妻子乔娥和孩子，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做苦力打工，工地收工后，他回到工棚里，有时晚上睡不觉，想念妻子乔娥和孩子时得岀的一组数字。这组数字，是他把妻子乔娥、孩子的出生月日，再相加、相减，去掉一个最大数，正好七个数字，也就是福利彩票的一注号码。也是从那天起，任兴繁有了连续买彩票的想法。任兴繁想，自己平时不抽烟不喝酒，一年福利彩票发行次数也就是一百五十多期，即使自己拿着这组号码期期都买，总费用也不过三百多元钱，平均下来，每月也就二十几元钱，也就相当于其他工友的几包烟钱，几瓶啤酒钱。其实，他心里非常清楚，买彩票中大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只是如果这样，自己就会有一个念头牵着，消磨掉工作之后的无聊时间，减少一些对乔娥及孩子的挂念，多了一线生活的希望，活着也有个盼头。
　　 于是，从那天起，任兴繁从建筑工地收工，吃过了工地食堂饭菜后，就到离工地最近的福利彩票投注站——红旗街道彩票投注站投注。他每期只买一注，每期投注号码相同，都是02，26，11，18，13，09，08，期期都买，风雨无阻。
　　 任兴繁从彩票投注站出来，习惯性地从上衣兜里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刚刚八点十分。这是一款老式的市场上已经淘汰的诺基亚键盘手机，是今年年初时，他花了二十元钱从一个旧货市场上淘到的。虽说是旧手机，但手机声质还好，一点儿也不影响通话使用，只是电池待机时间短些，需要每天都得充电一次。对于任兴繁来说，这已足够了，因为他的手机唯一用处，也就是与妻子乔娥通话，而且是事先已经商量好的：每个星期往家里只打一次电话，报一个平安。去年，任兴繁农村家里搞新农村建设，乡里为每家每户都免费安装了座机电话。在任兴繁手机通讯录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电话号码，却仍然没有家里的电话号码，因为家里的电话号码无需记录，那几个数字就像他自己的姓和名一样，清清楚楚，刻骨铭心。
　　 “今天是该给家里打个电话的时间了。”任兴繁一边沿着人行道一个人走着，一边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喂，兴繁？”耳朵里传来了妻子乔娥温柔而甜美的声音。
　　 “你干啥呢？想我没？”任兴繁带着坏笑，尽量提高嗓门说。
　　 “想得美！哪有时间呀？今天我把地里的秸杆全都拉回来了，准备闸碎了给牛作饲料，忙了一天。这不，刚吃完饭，两个娃儿在爸妈那屋里玩呢。你呢，今天累不？”妻子的声音从高到低，由强至弱，任兴繁听得鼻尖酸酸的。
　　 “不累！我吃完饭了，才买彩票回来，在回工地的路上！”任兴繁尽量提高嗓音，加快语速，以声调节奏展示欢乐的神情。
　　 “要不，你以后别买了，省下钱买点吃的喝的吧！还是身体要紧，只要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比啥都强。我们不应该幻想那些摸不着影儿的好事，踏踏实实地干活、赚钱才是正道。靠辛苦赚来的钱虽然不能叫我们过上大福大贵的日子，可花着心里也踏实不是？再说，即使真的有个千八百万的放在我眼前，我还不知咋花呢？我们是普通老百姓，过着忙忙活活、有温有饱的日子心里也乐呵不是?对了，两个娃儿都数着日子盼你回来呢。”
　　 “没事儿，闲也闲着，两块钱就是个念想，我也不是真的就盼望着突然间发大财。再有一个多月，工地可能就会停工了，我就可以回去了。”
　　 任兴繁又和乔娥说了一些闲话，不知不觉已走到工地门口。任兴繁和妻子乔娥话别，挂断电话，回到了自己的工棚内。
　　 二
　　 工棚内烟雾缭绕，特有的臭脚味儿臭汗味儿在任兴繁开门的一刹那儿一股脑地朝他扑来。任兴繁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空气环境，也早已习惯了别人和自己身上的这种气味儿。这个工棚是个简易的压型钢板房，约有六十多平方米。工棚内分两侧布置着十张上下两层的钢丝床，行礼、拖鞋、袜子等挤满了窄窄的过道儿，几乎没有下脚的地儿。房间内，有几个人正拥挤在一个床边，打着纸牌，不断地发出着此起彼伏的争吵声；还有几个人拥挤在另一个床边，在喝酒闲聊，其中一个是任兴繁比较要好的同村老乡——王铁蛋。这几个人的床边散乱放着几个饭盒、方便袋，里面有一些花生米、毛豆，还有几根细细的香肠，旁边的地面上，横躺竖歪地放着几个老白干和啤酒的空酒瓶。几个人一边大缸小杯地喝酒，一边吵吵嚷嚷地不知在说些什么；还有几个人或歪躺在床上，或洗衣洗脚准备休息。
　　 “大哥，回来了。刚才彪哥来找过你，叫你明天进钢筋工组。活急，他们那儿缺人。”王铁蛋高声向任兴繁喊着。显然，酒精发挥着作用。
　　 “嗯，知道了。”任兴繁怕王铁蛋听不见，也高声回应着。
　　 “想走狗屎运，异想天开，那得积八百辈的德，才能被五百万砸中！呲！”喝酒的人中有个小声嘀咕着，尽管声音很小，可是任兴繁听得一清二楚。
　　 “买彩票是引子，能多看看大美人才是真的。”有人附和着。
　　 任兴繁知道，别人是在拿自己说笑打发无聊的时间，心里淡然一笑，并没有理会。况且，这两年，这样的风凉话儿，他已经听得耳朵都起茧了。有时，他想想自己还能给别人的茶余饭后带来一点谈资，不但不生气，反而有点自豪感呢。
　　 王铁蛋是和任兴繁一个村的，他说的那个“彪哥”，是王铁蛋拐弯抹角的亲戚，真名叫李德彪，是这个工棚里所有人的直接老板，就是俗说的“小包工头”。李德彪没念过几年书，年轻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混混。前些年，李德彪傍上了A市最大的建筑公司——华泰建筑公司的老总，拉起了一支五六十人的施工队伍，专门从华泰建筑公司里分包一些工程施工。三年前，因李德彪工程多，急需人手，经王铁蛋介绍，任兴繁加入了李德彪的队伍，成了一名抹灰工。任兴繁直到今天才算看眀白，李德彪表面看上去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其实骨子里着实阴险。比如，他总说包工程赔钱，可他家里盖起了二层小洋楼，开上了小轿车，脖子上戴上了粗金链子，还有了一位花枝招展的“女朋友”，出入豪华酒店也是司空见惯的事儿；比如，他总拍着自己的胸脯说，他为人仗义，不会欠兄弟们的一分钱。可他除了过年过节支付一些人们工钱外，从来都是工程款没有到位，工钱只能以后给。就任兴繁来说，今年的工钱不说，前两年的工钱李德彪还差他半年的。任兴繁曾偷偷地打听过其他的工友，都被欠半年至一年的工钱不等；再比如，他总说与兄弟们同生死，共福难，可任兴繁眼见着身旁的工友换了一批又一批，有的是李德彪故意撵走的，也有的是聪明人，看透他的愚人把戏及早抽身、主动辞职的，可无论哪种，都不会拿到全额工钱走的。任兴繁不傻，自然看出了其中的门道。他也曾和王铁蛋商量，是否他俩也该走了，否则工钱越欠越多，坑越挖越深，再往后难以自拨啊。王铁蛋说，再坚持坚持到这个年底吧，他帮着把欠着的工钱往回要一要。全部要回来是不可能的啦，能要多少，就算多少吧。打不了官司，告不了状，因为双方没有白纸黑字的凭据，全凭嘴说话。
　　 任兴繁拿起自己的脸盆，去外面水箱处接了半盆凉水，回到工棚里，又从自己的暖水瓶里倒了一小点儿热水放在脸盒里。水不凉，就算用热水洗脸、洗脚了。
　　 “喝了这杯，赶紧散了吧，彪哥该来查岗了。”喝酒的人中有人小声说。
　　 果然，声音刚落，李德彪已经进来了，高声说着：“都赶紧睡吧，别扯婆婆妈妈的事儿了，十点准时熄灯，明早五点半准时起床。”说完，嘴里嘟嘟囔囔地走出了工棚。
　　 工棚熄灯了。任兴繁仍没有睡意，他又想起三年前他和妻子乔娥商量外出打工时的情景。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农历正月十三，孩子睡着了，妻子钻进了他的被窝里，搂着他的脖子和他最后商量外出打工的事儿。
　　 “你就跟着王铁蛋去吧，家里有我呢！”乔娥柔声低语地说，“你看，咱们兴隆村离县城太远，光靠我们俩种地、种菜，这几年也没挣几个钱。总这样和爸妈、二弟他们住对面屋，也不是个长久办法，眼瞅着孩子们要长大了，我们总得盖几间自己的房子；爸妈年纪也大了，真有个头疼脑热，也需要花钱不是？再过几年，二弟就该娶媳妇了，没有个七万八万的，哪家黄花大闺女肯进咱们家门？我们当哥哥嫂嫂的，总不能见他打光棍不是？孩子们上学的学费、种子、化肥、农药，哪一样都得花钱。有了这个机会，你就去大城市打几年工，虽然辛苦些，生活就有了指望不是？我身板还行，家里的农活有我和二弟，一点儿也不成问题。要是好了，让二弟明年也跟你去。”
　　 任兴繁认真地听着乔娥的慢声细语，眼眶湿润了，搂紧了她的身体，说：“行，那我就随着王铁蛋去外面城里打工试试。”
　　 三
　　 隔了一天，也就是二〇〇八年十一月八日晚上，任兴繁如往常一样来到红旗街道彩票投注站。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不是他一个人来的，王铁蛋闲着无事，也想出来蹓跶蹓跶，就陪着任兴繁一起来了。
　　 任兴繁人还没完全走进屋里，就见老板娘“噌”地从椅子上窜了起来，笑靥如花地向他扑来，紧跟着一串甜美的笑声。
　　 “哎呀呀，大哥，您可来喽！”
　　 任兴繁完全懞了，看看身后，没有别人，只有王铁蛋，再看看老板娘，的的确确是在跟自己说话。
　　 “大哥，您还不知道吧？恭喜您，您中奖了！中大奖了！”老板娘拖着长音说。
　　 此时，任兴繁才体会到什么叫“妃子一笑百媚生”，全身酥麻，不过，马上回过神来。“您说什么？”
　　 “大哥，我说您中大奖了，中了五百万大奖！”老板娘说着，给任兴繁递过一把椅子，又转身倒了一杯热水，放在任兴繁身边。
　　 任兴繁并没有坐下，急忙掏出衣兜里的彩票，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挂在墙上的彩票信息板。信息板上赫然写着上一期的中奖号码：03，08，09，11，13，18，26。多么熟悉的一组数字，多么亲切的一组数字！任兴繁揉了揉眼晴，又掐了掐自己的手心，不敢相信它是真的。他颤抖着双手，拿出自己前天买的那张彩票，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核对手里的彩票和墙上信息板上面的数字，没错，两组数字完全相同！
　　 站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王铁蛋此时也完全懞了，张大了嘴巴，傻愣愣地看着。他做梦也想不到五百万大奖会砸中这个其貌不扬、土里土气的老乡身上。
　　 “哎呀，大哥，别看了，是真的。”老板娘扭动着腰肢，拉着任兴繁在椅子上坐下，兴奋地说：“您是我的投注站开业以来，唯一一个中头等大奖的。大哥，好福气。我的投注站也沾了您的光了。大哥，过几天兑了奖，可别忘了我哟！”那声音就像甜蜜水儿。可此时，任兴繁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人的存在，忘记了身外的世界，脑子几近空白。
　　 稍微冷静了一下，任兴繁问老板娘该怎么兑奖。老板娘说，她也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得去省城福利彩票管理中心去办理，需要本人身份证和规定的几家大银行的银行卡，当然，彩票是万万不能少的凭据，一定得保管好。详细、具体的兑奖流程必须得到省城福利彩票管理中心去问。任兴繁努力记忆了一下老板娘的话，却不知是如何走出红旗街道彩票投注站大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