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的恋爱应该是在小学二年级，如果真心爱一个人的所有便可以称之为恋爱的话。那时的我们生活在贫穷却快乐的山村，贫穷是所有人的，快乐只是我们这些孩子们的。
　　 上学是例行公事般地去学校，课堂上可以发呆想自己的小心思，课间玩各种各样的游戏，都是自创的，不需要花钱，想花钱也没有，我们口袋里多少年都是不装钱的，只装我们的快乐。
　　 放学回家也没有家庭作业，据说后来老师布置作业了，却不收回去批改，因此没有人认真去做，而我没有直接做家庭作业的印象，因为记忆中那时夜晚的家里是没有光亮的，偶尔的小煤油灯也只是高挂在堂屋山墙高处的锈铁钉上，堂屋脚地上的小桌子肯定接收不到多少灯光，做什么作业笃定是不可能的，除非我能蒙着眼看书写字，事实是我不能。再何况，记忆中很清晰的是我们晚饭后都是在村道上疯，直到疯够了疯累了，便脱了鞋钻到自己的窝里去睡。我们这些男孩子大多是有一个睡窝，一个人睡或者与兄弟们挤着一起睡，经常有狗或猫陪我们窝在一起睡。那时我小学二年级，便喜欢上同村的女孩青。青与我同岁，长年穿一件小花衣，冬天小花衣里套一件小棉袄，夏天便单穿，我记得花衣上是一朵朵独立的黄色的小菊花，均匀地分布在天蓝色的背景上，或许不是小菊花，而是一朵朵向日葵。这黄色的花朵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底，使我前半生最喜欢的花是黄色的圆盘状的那些品种。
　　 我喜欢青与我们一起疯，躲猫猫时我总是满村只找她，找到任何别人我都会只扫一眼便跑开，留他待在那个不会舒服的旮旯暗自得意没被发现，找到青了便贴近她正对着她的脸嘿嘿嘿笑，抓住她不放，大叫大嚷，她便也惊恐地满脸喜悦满头大汗地大叫大嚷。我喜欢在青的书上描图画，将她书上的所有图画都用铅笔重重地描一遍，很认真地描，她在边上看着并不阻止，我描好一个，她便用橡皮擦掉一个，她浅浅地笑，我也脸对脸地陪着浅浅地笑，便去描下一个，她便拿着橡皮在边上浅浅地笑着看。
　　 我喜欢她跟我去找河瓢瓢、黑乌螺、香姑茑儿，找到最甜最香的给青吃；去抓天牛、刀螂、土狗，用它们的夹作势去夹青嫩嫩的红脸蛋，吓得她闭着眼叫，不敢用细细嫩嫩的小手来挡，我喜欢看她闭着眼时的那一弯密密的睫毛；去挖鬼蛋、毛脚蟹、蚯蚓，难得挖到二三个断了腿或螯的小蟹，用青草捆上让青带回家去；去捉麻雀、云雀、野鸡，这是不容易捉得到的，记忆中根本没有捉住过，除了冬天的夜里用布叉袋网到过屋脊草洞里夜睡的麻雀，那时村舍清一色是泥墙稻草顶，麻雀在稻草里挖洞做窝，可惜冬夜里的行动不能带上青，到白天我总会偷偷给青半片烤好的麻雀。
　　 最兴奋的是去偷梨或瓜，青紧张地躲在灌木丛后不吱声，我们已经得手，正匍匐在地上大嚼，我突然想起青，便抱着果实跳起来跑，吓得另几个小毛贼急火火地跟着跑，我边跑边大叫让青往后山跑，青听到命令便跑，瞬时，村坡野地里便是兵马冲锋一般的烟尘和叫喊，夹杂着大人故意的呵斥和哈哈大笑。我将梨在衣服上擦，然后咬一口，甜的便递给青让她吃，半甜的我便囫囵地咬几口扔掉。
　　 青总跟着我，我的随员里第一号便是青，大人们那时肯定说过不少笑话，到我们都长大成人离开家乡，已经难得见上一面的岁月里，偶尔回村，仍有人开我和青的玩笑，他们的玩笑是善良的直白的，善良里是真心的愿望，直白是因为村人不用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样的词，村人们都是半文盲以下，他们不懂好词。
　　
　　 2
　　 如果小学二年级时期的我与青不算是恋爱，那么，我们在五年级的时候应该算是了。那时村上通了电，我们也在十五支光的电灯泡下面做家庭作业了。
　　 班上有一个镇干部的儿子林，长得好，穿得好，人温顺。他成绩也好，只比我差一点点的好，我忘了说了，我成绩是年级最好，这是后来大人们说的，我自己不记得我成绩怎样，只记得每学期末都能得一张“三好学生”奖状带回家，堂屋山墙上贴满了，我父亲总会向来人一张一张地数着数，满脸的笑。
　　 时间不长，林成了第二个孩子王，第一个自然是我，但是，我也有比不过林的地方，那就是林很能主动让人接近甚至有人敢主动耍逗他，我却不是这样，我不知道原因，反正同学或者比我大一些小一些的周围的人，都只会跟着我转听我号令。
　　 终于，林被编排出了一些美言，林有了三个老婆。老婆这个词，本来是我们更小的时候当作骂人话来用的，现在，包括我在内的我们的内心里，都能偷偷甜蜜蜜地接受这种被骂。人言人语里经常出现林的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这样的词，我便开始不高兴了，因为被强摊给林的三老婆就是青。
　　 青听到三老婆这个词也是笑着回嘴或假意追打说嘴的人，一脸的甜蜜都随着细汗渗出了毛孔，我看在眼里，气在心里。终于有一天，我无事生非向林主动开火来了一仗，说是仗，那是抬举了林，林在我面前是娃娃，我结结实实地玩了他一个课间，他衣扣掉了两粒，脸颊红赤，强忍不住的怪叫越难听我越开心，咧嘴咧得太厉害，直到我放了他后都半节课了，他的嘴还咧歪着。那半个下午林便总默坐在位置上，厕所都没见去。青瞪我若干次，我假装不见，其实我知道她一直在狠盯着我。
　　 第二天，林一到校就主动跟我说话了，我也知道不好意思了，不能不接受他的说话，仔细看了他的脸，恢复得和从前一样的平正好看，我无法再次去修理他的了。不知是别人不懂我干了林一仗的目的，还是装着不懂，仍然有胆大的会背着我说出林的三老婆这样的话，我假装没听到。青也没有再气我，偷偷跟我说，让我不要总压人。我说没有。青说有。我说好吧。青说你保证。我说保证。青笑着说要听话，说着脸红了。
　　 我心里的甜蜜便随汗渗出了毛孔。
　　
　　 3
　　 如果恋爱至少得有言语上的表白，或哪怕只有一次的轻轻的碰唇，那么，我的初恋便推迟到初三毕业的那个季节了。因为我们学校是四村八里共用的中心学校，教学质量据说在县里排得上号，我们不管这些事，我们只知道初三毕业后很多人便会不再读书，我们知道只有考上县城中学才能读高中，或者到更远的一个镇上去读全县的二号高中，而据说二号高中的大门是朝着大山的，根本不通山外的大学。
　　 我和林还有几个玩得好的同学都是强生，转弯抹角转到我们耳朵里的说法是，我们就是考试失手，县高中也会用大轿子将我们抬去。这样的事我们也认为怪，却没有留机会给县高中的大轿子，我们都考出很棒的成绩，村人都拿出土财主挖到元宝的眼神表示惊愕。
　　 青只能去二号高中，她在人前笑着，背了人便跟我哭，我没有大轿子，我没有办法抬她去县高中。她说她会复读，她也要去县高中，她说她一定要考上大学，至少要考上专科。我说复读就复读，你肯定行。我将我的所有资料都留给她，还有我的金星钢笔也送给她。青接受了，很认真地点头。我们便立即开始复习，我将我知道的都说给她，她认真地听和记，她说她都懂的，只是一有没见过的绕弯的数学题就经常想不出解法。我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最终想到一个笨方法，说我们就做大量的题，将有弯的题都做到做遍。
　　 那年秋季开学前，我陪青终于完成了我们自己设定的复习任务，青对着满桌的资料和课本，长吁一口气说，如果现在再让我考一下，我也能考全县第五，和你一样！我笑了，青对着我也笑了，没有害羞，她突然保持着她的笑，将她的唇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地印了一下，我应该是本能地完全为了礼貌而做出一个回报，也去轻轻地亲了一下青，却是亲在青的唇上。
　　 亲了青的唇后，我感觉到青真的是我的女孩了，不只是在我心里存在了多年的我的女孩，而是现实中的可以亲的我的女孩。
　　 青看着我，很认真地想了想说，读高中竞争很激烈的，要认真，不能跟其他女同学乱说话，不能跟任何人谈恋爱。我盯着她的脸听着。她看着我半天，说，你听到没有。我说嗯。她说你说你听到没有。我顺着她的话音说听到了。她笑了，低下头去弄她的衣带，她穿着一件天蓝色底大朵黄菊花的短风衣。
　　 从那以后，那个羞涩地低头弄衣带的女孩的形象，是我心里永远的甜蜜，与爱。
　　
　　 4
　　 我的高中的生活是平淡的，我记不得有什么稀奇事或大动静，只有学习与复习与高考的倒计时的广告牌。刚上高中时，我进了强化班，半个学期后我的成绩没能进全县前五十。
　　 在回村取口粮与零钱时，我与青见了面，问她的学习，她兴奋地很有信心地向我强调，她肯定能考上县中，她说她现在成绩的位置就是去年我的位置。
　　 她问我的情况，她吃惊地问那么难？你学不过他们？我说他们也很强，可能是我没能及时适应县中的教学方法。青说你都这样，我都感觉到害怕了，我去了县中还不知会在什么位置呢。我说不怕，我肯定能跟得上，你也肯定行，就算退一步，进全县前一百，也足够上大专了。她说，我现在目标不是大专了，必须是大学，和你一样。我说我可不敢保证我能上大学。青说你说什么？你不敢保证？你必须保证的，否则，我上了大学，可不喜欢理你，说着青笑了。我也笑，我说，我拼了。
　　 后来我的成绩进了前五十，然后是一直进，高一结束时便是在前二十以内的了。高二时，青进了县中高一，我陪她和我叫叔婶的她的父母一起去帮她安排宿舍，叔婶将她托付给我，让我每月回家一趟时带上青一起，不能让青一个人坐四十公里的大巴和走六华里的山路。我说保证做到。
　　 那以后的两年里，我和青一起回村和返校二十次，每次都是我和青还有其他同学，一群旧友都长成了青年，路上谈笑风生却不再打闹，偶尔有人故意朝我和青怪看怪笑，我们也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有人便故意说还装傻呢，于是大家笑。
　　 那两年，除了拉过她的手，我和青没有过其他身体接触，是我不敢。青发育得很好，很美，很苗条，胸很鼓，臀很翘，嘴唇很红，月牙眉下的黑眼睛亮闪闪的，这就是我那时的对青的修辞。
　　 我知道学校里有学生在偷谈恋爱，我知道我和青其实也算是，只不过，我们从来没有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实际行动，我们在校园里不刻意见面，我们只在回村时的见面里谈学习比成绩，我们都是年级里的尖子生，一直保持到我顺利考上了排名全国在前二十内的一所大学，大学坐落在沿海某大都市，我的专业是国际金融。
　　
　　 5
　　 大学生活是那样的丰富与炫目，我们家乡的山村也日渐变得丰富与亮眼。
　　 我的口袋里也有拿得出手的零花钱了，我偷偷省了一点钱寄给青，青在电话里责备了我，她说她钱够用，让我在外要吃好穿好要注意身体，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不能谈恋爱，虽说大学了也还是要认真学习。
　　 我向青保证，同时也让青保证考到我附近的大学，最好是和我同一所大学，青让我帮她预选大学，说她喜欢法律或教育。我说你现在只需要专心学习，选哪所大学到时候我会和你详细研究。挂了电话后，我便在网上搜集了本市大学的资料，将有法律或教育相关专业的大学做成了表格，报考难度学校排名以及未来去向都列在表格里。
　　 我的电脑桌面便是青的半身照，她穿着一件湖蓝色的毛衣，毛衣齐胸位置织着围身体一圈的黄色的碗大的菊花，她浅笑着，两手抱着一本影集，那正是我的高中毕业纪念册。
　　 我看着电脑里的青轻轻地叹了口气，因为我昨天独自陪了同在青年自愿者队的一位女同学去看了电影，而且还在电影结束后陪她去吃了宵夜。她是本市人，姓慕容，虽然这是她主动邀请我，说请我帮她拿一个主意，虽然整个过程中我们没有任何亲密的举动，虽然她并没有讲出什么事来请我提意见，虽然我也感觉到这应该算是一种试探或追求，我只是假装不懂。我只是时时想到青，会不自觉地叹一口气。
　　 春节假时，青只回来七天，这是学校安排的毕业班学生的假期，我与青见了几次面，没有多谈我的大学，只谈她的学习，她进了前五十名，但是波动比较大，她依然是数学有压力，青说她大概是会去读中文系，我说你本来就最喜欢文学。
　　 青的高三的下学期，我几乎没打扰过她。我的组织能力很强，任青自队组织部长，除课业外，我经常是忙于队内的事，和队外的我的私事，而忘记了青，青的照片在我的电脑背景上渐渐地淡成一张自然的图片，和山水画一样，这是我后来感觉出来的。
　　 那时，我已经与慕容做过远超我与青做过的亲密举动了。
　　
　　 6
　　 就在那年高考结束后的第三天，青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她早就知道我在大学的宿舍楼号室号，她请一个男学生叫我出来，我本以为是慕容，正奇怪她为什么不用手机，便看到拖着一只行李箱的青站到了我面前，青不提前通知我，是要给我一个惊喜的。
　　 我惊喜我激动我兴奋，我真心地高兴于青的到来，我真心地将慕容忘记了，那一刻，我的心里只有青。青也感觉到了，高兴地拉着我看，不管身边进出的男生。
　　 我将青的行李箱放到我的宿舍，便领青参观我们的校园，带青去吃东西，给青买了一只有我们校徽的金属书签，晚饭时间到了便领青去吃校园里最好的餐厅，青跟在我后面，帮我端餐盘，满脸的喜悦与甜蜜，正如儿时她跟在我身后一样，我们合吃盘子里的菜，没有分餐，青很自然地将她的饭拨给我，我很自然地接受，我们的甜蜜是否溢出到邻座的同学眼光里，我们不知道。我突然感觉到了我心里最爱的女孩还是青，不是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