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箩筐】白杨树下(散文)
纵横交错的白杨,就像扬起的绿色长帆,自由,潇洒的风,带来了阵阵凉意,冲淡了炎炎夏日的暑气。这里,简直就像安装了巨大的天然空调。
尽管空调已经进入千家万户,可勤俭节约的庄稼人,并不会时时守在那里。家的狭小与闷热与林荫下的宽敞与凉爽简直没有可比性。
村子东边的这个路口,正是东西南北交接的地方。几辆电动车汇集而来,在人行道边的白杨树下排成一行,就像列队的士兵,整齐有序。高大健壮的吴姓人和媳妇靠在电动车上,兴致勃勃地讨论着热点话题,都已经六十多岁了,聊天的兴致一点不输年轻人。他的媳妇是本村的,说起话来高声大嗓门,可惜由于风湿等各种毛病的侵蚀,走起路来双腿弯曲,一拧一拧的,着实滑稽可笑,也让人看着心酸。看着这几个年岁差不多的人走在一起,如同感受每天太阳升起一样,习以为常。一只悠闲的老牛,慢悠悠地从树下经过,从容淡定。啊,老牛!不知谁叫了一声。这要是在几十年前,我一定会把你的犄角捉住使劲磕,恨不得磕秃了。可能每个男人的心里都有这样有趣的想法,可是现在呢?老牛的头向着树下的人群,似在反问,又像在挑衅。现在,哈哈,真不知道如夕阳西下的他们能不能提起当年的兴趣。
男人和女人的话题从土地,花生,玉米跳跃到当下的自己。谁都认为那是老毛病,是时间与土地的恩赐,是岁月雕琢在自己身上,是永远抹不去的印痕。就像成熟的谷穗弯下的腰身,成熟的麦子变脆的骨节。大家一阵欢笑,一阵共鸣。共同的话题在手机里游走,寻找答案。膏药,药水,外敷,内用,一次次唤起希望。
这点小毛病还值得上医院?只要能走就不到医院里去!这是大家的共识。一个年纪略轻的女人扭动着肥胖的腰身,说了自己的感受:到医院,千八百的都不算钱,别说老病管用不管用,就是最基本的检查费就得上千。咱们比不得工人干部,没有医保,一般的门诊还不给报销。就地里蹦出的这点钱,够干啥呀!
这话题说到了大家的心坎上,你一句我一句蔓延开来。还有人拐到其它话题,这么大岁数了,拐就拐吧,又不是去相亲,干嘛一本正经。众人大笑不止,就连树荫下透出的斑驳光影,也开心得像个孩子。
在一辆灰白色的电动车缓缓驶了过来,车上放着轮椅。前边座位上,坐着一位花白头发的女人,走到跟前一看,是我本家一个嫂子。她面色臃肿,惨白,失神的眼睛微微抬起,目光掠过庄稼树木,到达天空。不知道她眼中的天空是澄澈的,还是混浊的。好久没有看到她了,虽然身体臃肿消减了许多,可是当年的风采很难与现在的形象与容貌联系起来。当年的郎才女貌,鸾凤和鸣的美好只能成为岁月中或隐或现的小小音符了。
我与嫂子打了声招呼,没想到在她的意识里,我的影子还是那样的清晰,那脱口而出的亲切话语就像吹来的夏日的清风,一下子拉进了亲人之间的距离。
从记事起,三哥就是我最好的伙伴,他比我大两岁,那份骨子里的亲近让我们从小就像亲兄弟一样。三嫂子过门以后也没见外。两口子勤劳朴实,将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大多的时间里,三哥在外挣钱,做小工,家里的担子压在嫂子肩头 她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两个儿子长大后成了家,和他父亲一样,也踏上了出门打工的征程。除过干家里的农活,三嫂还要看护小孙子,她是一个容貌美丽,内心坚强的女人,要强的个性驱使她不甘落后,走向更好的生活。
同样生活在这个村,同样从这块土地上获取收益。她的付出一般人难以想象。蒙西瓜,种香菜,种土豆……只要力所能及,身体允许,什么披星戴月,风餐露宿都不在话下。时间,在她的身上比别人拉长了许多。然而,超负荷的劳作,对她身体造成很大的伤害。当她昏倒在土地上,被人送到医院的时候,所有的梦想和劳作戛然而止。
那时她年纪还不算太大,劳累摧垮了她的身体。在医院的日子就像炼狱一般,再美好的设想都会成为空想。从一个精力充沛的中年人到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只是转瞬间的事。
恢复正常的她为了家,干活就像拼命三郎,忙起来就忘记了医生的嘱咐。对土地的热爱是与生俱来的,没黑没白地干,让孩子和老公上班出去挣钱。然而,美丽的梦总是短暂的,倏忽间三四年的光景悄然而去,她又被病魔击垮了,随之坍塌的还有精神和意志……
她仰望天空,天上没有丝丝的云彩,也没有翱翔的飞鸟。只有酷热的阳光和耳边有些恼人的蝉鸣。远处的高坡上,几棵东倒西歪的玉米像是被车刮的,斜靠在一起,就像被病魔摧垮的病人,相互扶持,顽强地走进秋天。
和路人打着招呼的三哥赶紧岔开话题,他发现妻子的眼眸里,滚出了泪花。他粗大的手掏出手绢给她擦了擦眼,温暖而幸福的画面,让人感觉到了浓浓的温情。而她的心呢,还那样的麻木和忧伤,人们齐声安慰她。
自从二次生病后,她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到院子中、大街上自由行走了,一个孤寂而忧伤的灵魂,在岁月的潜流中体味着忧伤。还好有爱她的三哥,有孝顺的孩子和可爱的小孙子陪伴在身边。于是,在地里劳动和做家务的间隙。三哥成了她的脚,只要她一句话,他就可以骑上电动三摩带她到任何地方。大家都夸三嫂子真有福,碰到了三哥这样的好男人。是啊!这就是一种爱和责任。可是,如果时间能够倒流的话,她会不会还像过去那样把自己的身体当做机器一样不停歇呢?一个健康的身体,能够让你像云一样在天地间自由奔跑。而今,以轮椅为伴,连圈在院子里的鸡都不如。看着心爱的男人整日辛苦忙碌,也是一种心灵的煎熬。
她央求三哥带她到地里去看看玉米,花生的长势,还有那些蔬菜。
电动车沿着水泥路面缓慢向前移动,渐渐远离热闹的人群。独自移动的车影,像一艘苦苦行驶的帆船。那里有爱,温暖,也承载了灵魂的煎熬和孤独。他们与大地和庄稼相融,是一个动人心魄的故事,也是一曲幽怨绵长的情感诗章。
短暂的沉默后,人群又恢复了欢笑与热闹。鸣蝉在欢叫,老牛依旧在慢慢行走。迅捷灵活的蚂蚁爬上人们的脚面,嗡嗡作响的麻蚊子飞来飞去,树木在舞蹈,庄稼在歌唱。时光,在这样平淡的日子里,演绎着不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