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叔是我三爷家的孩子，他们弟兄七个，他排行第五，我们喊他五叔。五叔长得瘦瘦高高的，瘦削脸，从我记事起就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听大人说他的眼睛因放炸药蹦山石不小心给蹦住了，只有微弱的视力，勉强能生活。由于那副眼镜，倒给五叔平添了一副知识分子的文人气息。
　　 五叔脸上自带喜相，总是一副笑逐颜开的模样，即使有再不如意的事，你也甭想从他脸上寻到蛛丝马迹，仿佛，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喜乐。
　　 五叔的七个兄弟，都完美地遗传了三爷三奶的好基因，个个都长得一表人才。他们不但长得不错，脑瓜子也灵动。八十年代，房地产刚刚兴起，他们中的几位就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商机，纷纷拉开队伍，干起来了工程。几年下来，手里都有了钱，他们家也在我们那个小山村威震一时。大家说起五叔的弟兄们，总是止不住地赞叹：啧啧，人家弟兄们真中，一个比一个能，一个比一个有材料。是啊，那几位叔叔确实一个比一个厉害。他们中有的仅仅拉了一班人小打小闹地干，有的却是大干的，比如六叔甚至把公司开到了安阳、新乡等很多地方。只有五叔因视力原因，农闲时也无法出外找活计，只能用心地放着家里的那几头老黄牛。农忙时，那几头牛可是大劳力，犁地、耙地、播种、收庄稼……哪儿都少不了它们的身影。三奶奶家乃至我们这个村儿的大多数的土地都指望着这几头牛。我们总是体谅五叔放牛不易，生活不易，每每用了牛都想赠送他点什么，给他钱他是万万不要的。有次我见有个用完牛的人硬要给他钱，只见他的手摆得像拨浪鼓，那人推搡着硬要给他，五叔就生气了，那双眼睛圆圆地瞪起，像铜铃，剑眉倒竖。此时的五叔，已然没有了他平时温文尔雅的模样，倒让我想起了《三国演义》里的张飞。那人只好作罢，嘴里小声嘟哝着，这，这算怎么回事，年年白用你家的牛，也不是事啊。五叔一本正经地说，什么叫白用，乡里乡亲的，不该相互帮助吗？说着，一挥他的大手，你快回去忙吧，我也要忙了。那人只好边扭转身往出走，却依然嘀咕着，这，你看这……
　　 有人蒸了包子或者别的好吃的，就想给五叔送点表达心意，五叔也是一律拒之门外。只有谁家给牛送了点草料，五叔才替他心爱的牛收下。
　　 五叔每天早早起来，翻山越岭尽量给牛找草木肥美的山坡，这些山坡一般比较偏远且路途坎坷。只要能够让牛吃好，五叔不怕苦累。五叔爱这些牛就像爱护他的兄弟。他体谅它们不易，尽量让它们吃好点。他总是用手爱抚地抚摸着这些牛们，贴着耳朵跟他们耳语。有次，我悄悄走近，想听听五叔在跟牛说什么，只听他说，黑妞呀，你好好吃，多吃点，你看你又瘦了，马上就该收秋了，得天天出大力流大汗呢，你不多吃点让身子骨长壮了，怎么顶得住。这是对着一头黑母牛说呢。有次是对着一头黄犍子牛说话，黄犍呀，是不是我这段时间喂的你们的草料不可口啊，怎么吃得那么少呢？马上就要犁地里，你可正是青年人，主劳力呢，干活哪儿不要你上，它们有时候还能歇歇，就你不能。牛像听懂五叔的话似的，往他怀里蹭。五叔继续说，多吃点啊，多吃点，吃了好干活，我的好兄弟。我不由吃吃地笑，五叔这真是把牛当他兄弟了呀！
　　 牛在吃草。五叔也不闲着，只见他努力地凭着那仅有的视力到处找药材。远志、地黄、大蓬蒿、冬凌草等都是他的目标。除了放牛刨药材外，还拾柴。他和三奶奶住的院子，一进门就可见到处都堆放着柴火。一捆一捆，被五叔捆得规规整整，码放得妥妥帖帖。
　　 五叔的第一个妻子长得矮胖，有精神障碍，无法干活，经常见她都是坐在街门外的石条上，无所事事，眼睛呆滞地望向一个地方。
　　 直到有一天，五叔实在忍无可忍，坚决要跟她离婚，不管三奶和嫂子们怎么劝解都无济于事。
　　 离了婚的五叔成了家里人的一桩心事，都在为他的婚事发愁。眼瞅着一年大似一年，硬是说不上一个媳妇。一转眼，好几年过去了，六叔总算从外地给五叔买到一个媳妇。那个年代，正是钱可以买到一切的时代。村里很多大龄、娶不上媳妇的男青年，几乎都是通过从人贩子手里买媳妇来成家。五叔买了个媳妇，这在当时几乎再正常不过。让村里人议论纷纷的是，这媳妇实在有点太小了，才十五岁，而五叔此时已经三十多岁。
　　 有次村里放电影，大家一起去看，五婶也跟着家里的姐妹们一起去看。观众们一下子把目光集中到了她身上。大家相互转告着，快来看呀，小五儿的新媳妇来看电影了！只见五婶跟家里的姐妹们挤在放映机前，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人家整理片子。她相貌一般，中等个，烫了当时时兴的披肩卷发，穿着当时大城市才流行的咖色呢大衣，一脸灿烂的笑容，依然遮盖不住那满满的稚嫩。那是我印象中五婶的高光时刻。据说是六叔从人贩子手里买下五婶后专门让她在城里烫了发，买了几身漂亮衣服。
　　 谁也不知道五婶的来历，一是因为在这个小山村这样买媳妇的事实在是习以为常，二来是大家都在为各自的生计奔忙，谁又顾得上别人家的事呢？
　　 顾得上五婶的只有五叔和三奶，更确切地说是三奶。
　　 五婶什么也不会，不会烧火做饭，不会用手洗衣服，更别说做针线了。三奶每天就手把手地教她，首先从基本的生存本领——做饭开始。三奶教她怎么点火，怎么添柴，水滚了怎么下粮食，怎么翻搅，教得可谓事无巨细，极其认真。
　　 三奶不但教五婶做饭，还教她怎么过日子。从苦日子走过来的三奶在各方面都十分节俭，她教五婶持家之方当然也要从节俭开始。
　　 五婶在三奶的调教下，快速地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快递地蜕变为了一个跟她的妯娌们一样的标准的小山村家庭主妇。再次见到五婶，只见她身材已经开始发胖，穿着牛仔裤和一件普通的玫红色小褂，头上像三奶和她的妯娌们一样顶着个帕子，以遮挡烧火落下的烟灰。浑身上下，除了那条牛仔裤还能标志着她还比较年轻时尚外，别的方面已与妯娌们无异。
　　 结婚两三年了，五婶的肚子还没动静，三奶就有点着急，叮嘱六叔给他抱养一个女孩，说让女孩带带，说不定五婶就能生了。这世上就没有六叔办不到的事情。没多久，六叔就按三奶奶的要求给五叔抱来一个女孩。小女孩粉嘟嘟的小脸，颇是可爱。三奶奶喜欢得像得了个宝贝似的，抱在怀里舍不得放下。五婶还像个孩子一样，跟我们混在一起，向我们讨各种闲书看。什么琼瑶、张爱玲小说啦，三毛的散文啦，还有一些《红楼梦》《平凡的世界》等名著。孩子好像跟她压根没关系。三奶也就没指望她，由着她跟我们闹在一起玩。
　　 夜里，三奶亲自带孩子。白天，三婶四婶她们几个离奶奶家近的妯娌帮她一起带，特别是三婶家，跟奶奶家东西院，更是像带自己的孩子一样，天天带在身边，有时候甚至夜里也让孩子跟她睡。以至于后来孩子大了点，懂事了，三奶多次跟她和三婶说，以后就把她交给三婶了，三婶家就是她的娘家。多年后，已经长大成人的小平果然把三婶当母亲一样孝顺，三婶也把她亲闺女待，让她跟自己两个亲闺女排行，她的孙子孙女们都喊她三姑，这是后话。
　　 不知道是不是真像三奶说的那样，是小平给三婶带来了孩子。小平一岁时，五婶怀孕了。在三奶奶和五叔望眼欲穿的等待中，孩子平安降生，是个小子！三奶脸上那笑分明是一朵在阳光下盛开的金菊花，灿烂极了。当场给孩子取名小宝。
　　 孩子方方正正的脸庞，安静不淘气，看上去颇有大将风度。五婶喊着嚷着说孩子吃奶疼，不让孩子吃。三奶哄着劝着，五婶才勉勉强强地露出那个褐色的小乳头，心惊胆战地塞到孩子嘴里，生怕孩子会咬疼她。除了吃奶，五婶还是啥也不想管。吃完奶，就往木制的婴儿轿子车里一扔，自己要么睡觉去，要么看书去，任由孩子在轿子里哭得撕心裂肺，她也充耳不闻。刚出门办事的三奶回来看到此情景，哎的叹息一声，连忙颠着那双小脚去抱起了孩子。
　　 小宝一岁时，五婶的娘家人寻来了，当场要带她回家。他们说得客气而委婉，只说让她回家住段日子。五婶的爸爸妈妈都是知识分子，爸爸甚至还是他们当地一个小小的官员，只有她和姐姐两个孩子。原来当年五婶因上学压力大，出现了较为严重的抑郁症。父母并没有意识到，还一味地让她好好用功学习。她在某次考试中，忽然觉得脑袋里轰地一声炸裂了。不用说，考试结果很糟糕。她怕爸爸妈妈的责问，不敢回家，连夜出逃了。至于她是怎么落到人贩子手里，家里人又是怎样找了多年才找到，我们就不得而知了。我们曾问过五婶，她云天雾地地说半天，也无法清晰地描述出来。
　　 明明知道，五婶这一走，不可能再来，但三奶还是不甘心，非要让六叔陪五叔一起去她娘家叫她。五叔六叔住到五婶家附近的宾馆，连续几天，根本就没有见到五婶本人。五婶的家人说，这是人贩子倒卖人口，是犯法，他们的事实婚姻也是不合法的。五婶的官员父亲说，你们还是回去吧，孩子还小，我们已经送她去上学，你们不会再见到她了。人家说得入情入理。一向颇善言辞的六叔吧砸了吧砸嘴，也没有找到一句妥帖的话来。小平和小宝从此就成了三奶和三婶的孩子。
　　 五叔依然在土地里讨生活。
　　 小宝十岁那年，真是祸不单行。疼爱他的三奶奶由于年事已高，无疾而终。小宝、小平和五叔父子三人哭得昏天黑地，也没能让三奶奶再睁开眼。三奶奶去世没多久，五叔就发现小宝的一个肩膀是斜着的。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连着观察了几天，没错，确实是斜着的，而且斜得还很厉害。五叔赶紧带他到医院检查。检查结果是脊柱歪曲，而且医生断定随着孩子年龄的增长，可能会压迫心脏等各个脏器，瘫痪或者别的残疾都有可能。五叔把那一声声的叹息压在心底，依然在太阳升起的每一天，扬起一张笑脸迎接新的一天。
　　 他带小宝去做了矫正手术，戴了矫正套，每天按医生的嘱咐，带他做拉环锻炼。
　　 村里人眼看着小宝随着年龄的增长，肩膀倾斜得越发厉害，头也随着歪了，个子越发显得矮了。都在背地里叹息，哎，小五儿的命真是不好，好不容易有个儿子吧，怎么偏偏又生了这样的病。小平在三婶的教导下，学会了很多生活的技能，家里家外都料理得妥妥当当的。
　　 无论生活如何，都挡不住岁月的脚步。岁月走过的痕迹里，是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和大人们一天天变老的图景。小平和小宝在磕磕绊绊中日渐长大。小平已然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白皙的皮肤，阳光的笑容。口甜，见了谁都送上笑脸，甜甜地先喊一声，伯伯、叔叔、婶子、大娘、姑姑、姨……任谁见了都会喜欢。相比于小平的周正清秀，小宝的歪脖斜肩则显得那么惨不忍睹。
　　 六叔看着两个孩子不止一次叹息着。还是指望小平吧，他心里想。
　　 为了让小平照顾五叔和小宝，他出面出钱给小平在某单位买断三十年工龄，不用上班照样领工资，并为她介绍了一个在他公司上班的大学生员工。两人婚后生活幸福美满。
　　 六叔按照他的思路继续为五叔安排着。
　　 他出钱为五叔买了两套对门的房，以便既有独立的空间，又能相互照顾。把五叔和小宝都接到了城里。小宝先在一家维修店学习修理技术。不善言辞的他手脚勤快，善于钻研。他从不闲着，总是忙来忙去的，偶尔没有活计时，他就坐下来琢磨那些维修细节和技术，问师傅，看书籍。几年后，小宝的修理技术已经十分纯熟。六叔又帮他在某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公司，小宝还是兢兢业业，勤奋工作，刻苦钻研。他的能力得到了公司领导的赏识。从一名小小的修理工逐渐提升成为技术员，直到现在他已成为公司独当一面的技术人才。人们见到他都要尊敬地称呼一声：刘工或者刘师傅。
　　 谁也不曾想到，家里人早就不抱希望的小宝居然会凭着自己的本领每月挣到一万多，更没有想到他居然讨了个比他小好几岁的漂亮媳妇。现在，小宝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儿子聪明懂事，女儿乖巧漂亮。媳妇没有上班，专门在家带孩子。正应了那句“你负责貌美如花，我负责挣钱养家。”很多正常人都做不到的，小宝做到了。
　　 小宝已经把当初六叔给他垫付的买房子的钱全部还清。小宝骨子眼里跟五叔一样是个硬汉，他不想欠谁的。
　　 当年，五叔说啥也舍不得离开那个小山村，他以为离开了小山村，没地方种地，没地方放牛，他就是废人一个。可是，为了孩子们，他不得不离开他熟悉的小山村去大城市里适应。
　　 一开始到城里，五叔极不适应，天天想找事情做，又不知道干什么，闲不住的他就到处捡废品。慢慢地他打听到了卖废品的渠道。就开始专业捡、收废品了。只要他去收废品，都要给人家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每次付人家钱时，从不在零头上计较，都是按整数多给人家，哪怕是多出一毛，他也要多给九毛。他常常说，共事共的是心，是情，哪能光看到钱呢？再加上他那张特有的喜气洋洋的脸庞，慢慢地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和喜欢。不仅仅是他的小区，就连他经常去的几个小区的人都说给戴眼镜的那位留着。
　　 五叔确实是讲义气重情义的人。
　　 在老家的那些年，五叔承包过村里的果园。每次我带小伙伴们路过，他都要给我们摘很多果子送我们。有一年，正是李子成熟的季节，我们路过五叔的果园，他看到我们。喊我们进去摘着吃，我们不好意思，他就赶紧摘了一大捧给我们，我们已经走了很远了，他边喊着我的名字，边大步追了上来。嘴里嚷嚷着，你看你这个小妞，怎么这么不听话，五叔就管不起你们一顿李子吗？看着五叔脸红脖子粗的一副着急样儿，我知道，五叔是真有点生气了。我们赶紧折回去接过他手里捧着李子，他脸上经常洋溢着的那些彩云才又回来。
　　 这些年，五叔极少回家，除非我们家族里有事。偶尔回来，他总是封了一个又一个的红包，给嫂子们，侄子侄女们。小辈们总是推搡着坚决不要，他就会瞪眼跺脚地生气。他说自己回来少，跟大家走动得少，那是自己的一点心意，不能不收，谁不收就是看不起他。大家只好收下。脑海里却浮现出五叔在凌晨就起来去卖废品的辛苦画面。
　　 寒冷的冬季，凌晨两点的大街上，阒无一人，只见一辆脚踏三轮车上堆着捆得妥妥帖帖的纸片子，一位戴着黑眼镜的老人正努力蹬着踏板。他鬓角的华发在路灯的照耀下闪着银白色的光。
　　 他后面一位年轻女子也踩着一辆三轮车，上面是各种瓶瓶罐罐，以及各种废铁烂铜之类的废品。这是五叔的儿媳妇蕊蕊，蕊蕊是个孝顺的媳妇。她心疼五叔一个人大冷天里往返几次，每次到送废品的日子，她就主动起来跟五叔一起往废品站送。
　　 五叔每天吃完饭就到对门自己的屋里看电视休息，他要留给儿子一家四口更多的自由时光。
　　 偶尔闲暇时，五叔就跟孙子孙女腻歪在一起，跟他们讲那个小山村的故事，讲他的牛，他的田。小孙子闪着明净的眼眸说，爷爷，牛啊，我认识牛，我在书上看到过牛，他们是黄色的，长着大大的角，边说边用两手在头上比划着两只角。孙女也不甘落后地急着嚷嚷，我也认识牛，我在电视里看到过，牛是吃草的，好高好大，说着也挓挲着两只小手比划着。
　　 哈哈哈，五叔爽朗的笑声穿过窗户，飞向空中。此时的五叔，又回到了那个小山村，回到了他放牛看果园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