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得门来，就是那个声音：“到啦？老天爷活子！坐了一天车，这都饿坏了吧？我这就下面条去！”
　　 老妈一头扎进厨房，热气蒸腾起来，排气机轰响着，香味飘散出来，仿佛是一闪眼的功夫，我刚洗完手脸出来，两大碗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就放在餐桌上了。
　　 接下来，这个假期里，82岁的老妈，就忙乎开了。
　　 把她存在冰箱里的鱼和肉鼓捣出来，把她总也用不着的高压锅鼓捣出来，打开橱柜，把那一堆盛调料的瓶瓶罐罐也鼓捣出来。冰箱上面是一小捆一小捆粗的细的粉条，面粉袋子是扎紧了口的，盛大米的塑料大瓶盖子也拧得严实，鸡蛋装在纸壳子里，一盘一盘地，摞在冰箱里。她说天太热，不放冰箱里怕是放不久。豆角理成了一把一把的，西红柿和茄子分放在不同的格子里，还有香椿芽、紫苏叶……
　　 换着花样儿安排。
　　 先吃饺子。来顿素馅的，鸡蛋、韭菜、细粉条，加上一点豆腐沫，下次包肉馅加茄子大葱和姜沫。家乡特有的炒饼，在外不多见，回来是一定要安排的，一大早，她就先把瘦肉细细地切丝，加足了调料渍起来，还没等我收拾完，她已经把豆角洗净切段控了水，西红柿也切了薄薄的片，葱花姜沫都备齐了。
　　 饼丝她是一定要自己先烙了小饼，再细细地切的，她说买回来的饼丝吃起来不劲道。但自从使用电磁炉之后，她那个铝制的饼铛用不上了，也就只好买来吃了，加上她的牙齿也不似前些年钢硬，省事了很多，她也欣然地接受了。
　　 炖肉菜的时候，那个肉丸子，她也一定要自己剁了肉，调了味道，和了糊糊，一个一个地在油锅里炸出来，顺便把老豆腐切了小块，一点点炸至金黄。用过的油，她就把腌制好的鱼块两面翻动着炸成金黄色，保存起来，再去倒掉剩下的油。
　　 炖牛肉炖排骨，那个只有我回来才用得上的高压锅，天天闪着红灯，嗞嗞打开时，就冒出浓郁的热气和香气。
　　 这个天天早晨5点左右就起床的老妈，穿戴好自己后，先去外面溜达一圈，路过早市，顺带回来几棵大葱或姜块，有时还给我带回来油条和麻花。简单地吃完早餐，就开始切肉切菜了，需要炖的肉、骨头，她也早早地放进锅里。
　　 下午是她比较清闲的时候，因为我们的晚餐吃得比较简单。午休一下起来后，她就坐在楼下道口处的树荫里，和几个老邻居说笑聊天，要么就打开一楼的车库门，搬张小桌子，几个人围坐着，打麻将，打扑克。
　　 我回来后，就有的她忙一阵。
　　 每年都要扯了布，给我做几条打底裤带走了穿。那必是她自己裁剪后一针一线地手缝起来的，她说买来的裤子太窄小，缝制的也不结实，不禁穿。她还是那个手里放不住活儿的急性子，本来不打紧的这点东西，她一旦拿起来，那就是中午不睡觉了，直到三下五除二地做完为止。
　　 今年回来我说以前做的裤子太多了，还没穿完，就不要她再做。但她又说这个本命年要多给我做些装了朱砂黑豆和桃枝的佩饰，辟邪。前些日子邮寄过去的那些只是为了应急，也不够精致，先有的戴着，现在有空了，我再给你缝几个皮子面的，禁磨。于是，又是中午不睡觉，在她的操作台前比划着裁剪完了，又一针一线地缝。
　　 这已经是她缝制的不知第几波了，以前的都给家里的孩子们分了去。就是这缝制衣裤，也是她每年给孩子们都要做一波的，夏天和冬天的都有。
　　 老爸在的时候总是说她：谁你都伺候，怎么不知道歇着享清福？她回答说：闲着有啥意思？我能伺候别人这是我多大的福分啊！到我只能等着别人伺候的时候，说明我这人也就快完了。
　　 她说的很有道理，前提是要在身体比较好的情况下。
　　 她这个年龄，怎么能没有病痛？十年前的腰部骨质增生曾经让她行走艰难，但她硬是用偏方治愈了自己。那些年，她每天把炒过的狗骨头砸碎，再和上黄酒，贴敷在腰上。经常是腰里紧紧地缠裹着装了药的宽布带子，手里还不停地干活。这些年，又是腿关节劳损的折磨。她又坚持每天的艾灸，以致夏天的时候还穿着两层裤子。但不管怎样，她终是不失望，不放弃，更不让自己停下来。她经常对我们说：你们都在外面忙，我管好自己，就是给你们少添麻烦。
　　 82岁的老妈，曾经用她的苦难托举着我们飞得很高走得很远，如今，还能在这个世界里周游并打拼，也就是要活成她的样子吧。
　　 老妈真的是病了。
　　 这几天一直唠叨，街上小药店里那个坐诊的小大夫医术真的不错，前些日子肚子不舒服，去他那里买了药吃，还吊了两瓶水，竟然很快就好了。去年的结肠炎也是那个小大夫诊断出来的，一直吃他开的药，到现在没有再反复过。
　　 这天早晨，见她从外面回来，意外地，没有进门就问吃什么早饭。我抬眼看她脸色有点不太对，憔悴又惊慌，眼睛里没有底气。她说，我一会儿再去那个小药店里去买点药，可能要输点液。我连忙问她怎么个感觉，她黯然地垂着头，喃喃地道：胃里不舒服，恶心，刚才吐了几口，黑乎乎地，像是有血。我吓了一大跳，惊呼：不去那个小药店，我们去医院！
　　 妹妹开车过来，我们带老妈去医院。
　　 先住院，医生开了单子，我们就一个一个地去查，血液、尿液、心电图、CT......老妈乖顺地从这个室到那个室，躺下又起来。想起四年前带老爸来医院这样一项一项地检查的时候，让我看到的诊断结果里，那么多刺目的字眼——“老化”、“斑点”、“钙化”、“异常”……看得人心里隐隐地疼痛却无奈。如今，再一次站在这宁静的走廊里，不由得心下不安又慌乱。
　　 结果出来，一切正常。诊断书上都是“未见异常”“正常”等字眼儿，甚至血压、脉博、体重都标准，符合常规。
　　 为什么呕吐？为什么会有血？
　　 医生说，最后只能做胃镜了。只是犹豫着这个年龄的人能不能禁得住无痛（麻醉），针对她的各方面指标，想着那个长长的管子从喉咙里伸进去的残酷情景，最后还是选择了“无痛”，同时悄悄地提醒我，要有心理准备，这个年龄，胃里出血，有点担心。
　　 胃镜科室的一众医生，拿着医生的通知，都在悄悄议论：这个82岁的要做无痛？然后，把老妈叫过来，上下打量，又反复询问：你82岁？有没有得过心脏病，有没有高血压？又把我叫过来：她确实没有其他毛病？
　　 老妈忍着喝下一瓶子苦药水，等待药物在胃里起反应。进入检查室之前，她渐渐难以支撑住自己，只得软塌塌地斜靠在走廊的墙壁上，脸色越来越白，呼吸都紧促起来，我用力地支撑住她，有点想抓狂。难怪医生那么不放心她的年龄和病史，他们担心的不是检查过程中的那根长管子，而是在这个等待的时间里，药物对人体的折磨。
　　 好在，麻醉后，检查过程便不觉得痛苦。
　　 结果出来，原因是呕吐的时候，可能用力太过，胃壁有两处拉伤的痕迹，造成了出血。还好，没有完全撕裂开来，否则，就是大出血。
　　 从检查室回到病房的时候，我们都放下心来，老妈却悄悄地对我说：“没有大事最好，如果有什么事，比如长了什么东西，你记住，不要给我做手术，保守治疗。活到这个岁数，我赚够啦！”
　　 我急急回答她：“那怎么行？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手术不是很简单的事吗？再说，你以前哪次生病不是尽最大努力争取过来的？你自己都忍痛给自己治病啊。”
　　 “那不一样。”她不以为然地说着，“头疼脑热，腰腿疼痛，那些都是不伤根本的，咱有能力争取得来。但若是伤了根本的大事，争取也没用，白费心力白费钱，我都这个岁数了，就没有必要了，顺其自然就行。”
　　 这个话题她早就跟我讲过，尽最大努力地保养自己，快乐生活，我命由天，不惧死亡。这是她的人生态度，是她经历了无数灾难性的打击与伤痛之后的恬静与淡然。知足，安然，豁达，轻松，自如，通透，无惧。阅尽世事，看透生死，她老人家，是活出了一份自得。
　　 能有如此的心境，也是我们应该活出来的样子，人世间纷纷又扰扰，匆匆忙忙里，能够接受自然的安排，能够活出心境中的那份平静与自如，何其幸福！
　　 为了防止出现感染，加上她原来的结肠炎，仍要继续留院输液消炎。
　　 她就每天天刚亮的时候让我送她过来，在后面的小花园里走走，看看池塘里的游鱼，然后，去负一楼的食堂里喝黄澄澄的小米粥，然后，等医生查房，等护士过来输液。下午，再接她回家，跟等在楼下的邻居们坐在路口的阴凉里聊天。
　　 岁月静好，怡然自得。
　　 到被医生告知不用再去医院了的时候，我便也该收拾行囊，奔赴我的战场了。把老妈交给妹妹们，一路南行，只能在心里默默祝愿老妈：平安，健康！
　　 2023.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