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天里，老屋门前的葡萄架上挂满了一串串晶莹的葡萄，夕阳斜斜地透过葡萄叶子的缝隙，把一个矮小的身子和一条老狗的身影拉长，又斑斑点点地投射在地上。
　　 王子玉从屋里蹦跳着出来，望着那一串串快成熟的葡萄，一阵甜蜜在心里荡漾着。
　　 葡萄种在小院外的时候，子玉刚满两岁。爸爸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棵葡萄树，在老屋门前一个角落的空地上掏了一个土窝，把希望种了进去，奶奶浇过几次水，春天就来了，葡萄长得绿绿青青。
　　 春天过去的时候，子玉四岁啦，葡萄树开始爬上了架。它棕灰的树皮，弯弯曲曲的枝干，像一条条盘旋的蚯蚓；紫红的芽苞，很像子玉冻红了的一双小手。子玉听奶奶说，开春一定得给葡萄浇足够的水后，它们才会开花结果。所以没得到奶奶的同意，她就端着半盆水，学着奶奶的样子，一半倒在葡萄树下，一半倒在了自己的身上。奶奶看着子玉弄湿的衣服，还有一双冻得像胡萝卜似的手，一边可怜，一边笑骂：“谁叫你去浇葡萄的？看把衣服打湿了！冷不冷？”
　　 “奶——奶，葡萄结果了叫什么名字喃？”子玉扑闪着双眼，望着奶奶笑。
　　 “叫子玉葡萄，好不好！等它结果了，就给子玉吃，要得不？”
　　 子玉心里很高兴，一边扭着奶奶的裤腿，一边问：“是真的么？”
　　 奶奶坐在小凳子上，一把抱起子玉，说：“葡萄种下的时候，还没有我们的子玉高呢，你看现在，它都爬上架子了，我们的子玉还是一个矮打杵，只浪费米饭不长个子呢。”说完就嘬着嘴往子玉脸上亲。
　　 子玉一边躲，一边摇手：“奶奶的口水臭！奶奶的口水臭！”
　　 夜里，子玉开始睡不着了，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她似乎听见葡萄开花结果的声音，就在门外的葡萄架下，它们开得热烈，像唱起一首欢快的儿歌一样。子玉感觉自己就是那里的一朵花或者一颗葡萄，正跟随着它们一起歌唱。
　　
　　 二
　　 子玉该上幼儿园了，奶奶在她头上梳了三个向上翘起的小鬏鬏。她在前面一个劲儿地跑，奶奶在后面使劲地追，小纠纠在风里荡来荡去……
　　 村里的熙宝和龙龙早去学校了，子玉只能由奶奶接送。一路上，子玉走过葡萄架下，抬头看着那些刚冒芽的葡萄树，发一阵子呆。脚下的小黑摇着尾巴，也跟着她抬头看一看葡萄树，然后低下头，晃了晃脑袋，沉沉地喷嚏了一声。
　　 子玉一直向村口跑，穿过村子外的小河沿的小路。初春的田野里，麦苗已经一尺来高，绿油油的一大片，直铺到小河沿的尽头。田野深处，一丛一丛的油菜，已经透着零零散散的黄花，像绿色天空里散落的星星。风吹过菜花，把子玉的身子淹没在一片绿色中。
　　 她嫌奶奶走得太慢，时不时地停下来，回头看一看奶奶。奶奶正与田地里劳作的大娘讲话呢，她们的声音很响亮，似乎要吵醒沉睡的麦苗。子玉不耐烦了，嘟着嘴大声喊：“老吴，快点！迟到了要被老师打屁股哦。”奶奶笑了，田地里劳作的大娘也笑出声来。
　　 奶奶假装生气，一面猛跑几步，一面骂：“狗日的王子玉，敢骂奶奶了！”子玉立即转身，扭头往前冲，一阵笑声在菜花与麦苗地之间飘荡。
　　 五月，葡萄谢了花，一些青色的果实像绿豆大小一样，坠满了葡萄架上的枝头。子玉没事的时候，就守在葡萄架下，她仰望着葡萄；小黑也伏在葡萄架下的地面上，无精打采地守在子玉的脚跟边。
　　 奶奶在老屋门口喊：“王子玉，你在干嘛？”
　　 “我在数葡萄呢！看看够不够我吃。”子玉仍然仰着头看那些青色的葡萄，嘴里一直嘟噜着。
　　 奶奶告诉子玉，等她把葡萄数清楚的时候，爸爸妈妈就该回来了。于是子玉天天守在葡萄架下数葡萄：“一颗，两颗，三颗……十颗；一颗，两颗，三颗……十颗”。奶奶每次问子玉有多少颗葡萄，她总是伸出一只手来，张开五个指头，大声回答：“十颗！”奶奶笑了，子玉也跟着笑。
　　 一天放学回来，子玉看见两只麻雀落在葡萄架上。它们一边叽叽喳喳地叫，一边梳理着羽毛，斜着两粒滴溜溜的黑眼珠望着子玉，不停地转动，真像两颗晶莹的黑葡萄。
　　 子玉有些不高兴。她觉得那两只小鸟是来偷吃她的葡萄的，于是她跑去葡萄架子下，一边挥舞着小手，一边大叫：“哧——哦哧！”可是两只麻雀像没看见子玉一样，兀自各行其事。子玉急了，一边跺脚一边哭：“那是我的葡萄！还没熟呢！你们飞来干什么？”
　　 奶奶听见了子玉的哭喊声，从屋里出来，子玉委曲地说：“麻雀子想吃我的葡萄喃！”奶奶笑一笑：“麻雀子在哪里喃？”子玉抬头看时，两只小鸟早已不见了，奶奶笑了，子玉也笑了——眼泪鼻涕全融化在笑声里。
　　 六月，子玉的葡萄开始变大，每一粒青色的小果子密密地缀在一条细小的枝条上，像一群小猴子拥挤在一棵小树上一样。
　　 子玉的脑子里，仍然只有十颗葡萄，在外地打工的爸爸妈妈也没有回来。有一天，大伯从城里回来了，给她带回许多糖果和果冻，还有一个芭比娃娃玩具。子玉很高兴，围着大伯转，还不停地问东说西。
　　 大伯故意逗她：“你的葡萄熟了的话，给不给大爷吃？”子玉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你只能吃三颗，其它的给爸爸和妈妈吃，还有奶奶……”大伯哈哈大笑。
　　 子玉跟随大伯去小河边钓鱼，大伯拿着鱼竿在前面走，子玉提桶跟在后面，小黑摇着尾巴，一会在前，一会儿在后，围绕着子玉转圈圈。
　　 熙宝和龙龙看见子玉提着桶，一下子跑了过来。
　　 “这是我大伯买的糖，一人一个，不准抢。”子玉一边递糖一边警告，三个孩子相视而笑。
　　 子玉说：“我家葡萄熟了话，不能给你们吃，因为只有十颗，不够吃。”
　　 “等我爸爸和妈妈回来的时候，也在土里栽葡萄。”熙宝比子玉大一岁，说话的语气里带着自信。
　　
　　 三
　　 天气渐渐变热，太阳越来越热烈在照耀着大地。子玉的葡萄一天天长大，开始由青泛白，再渐渐地透着紫色来。奶奶说葡萄快熟了。子玉很高兴，那样的话，自己就能尝一尝新鲜的葡萄；爸爸和妈妈也快回来啦。
　　 夜里，天气突然变化了，狂风一阵，雨一阵。奶奶立在窗外看着葡萄被风雨吹打得东倒西歪，叹一口气，喃喃地说：“下大雨了，葡萄可能要掉下来很多。”
　　 子玉睡着了，没有听见奶奶说过什么。在梦里，她只听见了雨声和风声，——嘀嘀答答，清脆悦耳，像一颗颗甜蜜的葡萄滴在自己的心里，也像爸爸妈妈围在她身边悄声说话……
　　
　　 2023年8月8日于金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