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市委书记刘峰最近一段时间惶惶不可终日，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即将大难临头。位高权重的他即将脱下这层华丽的装饰，他越来越明显地感受到自己已经有一只脚深陷泥潭，不可自拔。走到今天，他已经没了回头路，一股强烈的无助感不断地向他袭来。于是他不停地生病，不断地请假，他想找个地洞躲起来，但是世间已经没了他的“逃亡”之地。
　　 于是他冷静下来做最后的安排。他来到妻女的住处，敲开了门。妻子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问道：“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不忙了吗？”刘峰走进来，把一沓文件摆在桌子上，郑重其事地说道：“这是离婚协议，赶紧签了吧！对你有好处。”
　　 妻子先是愣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平静，说道：“刘书记终于找到新欢了？不过离就离吧，真的没意思，我也受够了。家都不像家，散了就散了吧！”
　　 刘峰喝了口水平静地说道：“上哪来的新欢旧爱，离了婚，我把能留的都留给你和女儿，这样我也放心了。以后无论我有什么事，都与你们无关了，你带着悦悦好好过日子。”
　　 妻子听到这番话更加震惊了，她不是一个笨女人，她已经猜到了一二。她担心地问道：“你以后怎么办？他们知道你的事吗？”
　　 刘峰抽了口烟，说道：“不用担心我，走一步看一步。他们怎么样看他们自己了，我对他们仁至义尽了。我就悦悦一个孩子，放不下的只有她，你替我照顾好她。我知道我不会当爸爸，你们母女跟着我受了多少委屈……”
　　 妻子忽然开始心疼眼前这个男人，平时没发现他那么可怜，那么需要有人理解。这个时候刘峰起身准备离开，妻子站起来说道：“悦悦出去上辅导班，大概半个小时就回来，长时间不见，她应该也想你了。你坐坐再走吧！”
　　 刘峰拒绝了，打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下了楼，发现已经是黄昏了，他不想回家，也不想回单位，像漂泊在外的秋叶，没有一个安放身心的地方。忽然，他想起了发小开的小酒馆，于是他就徒步去了那里。
　　
　　 二
　　 刘铁柱坐在柜台上看见刘书记来了，瞬间激动起来，开心地说道：“哟，刘书记，大忙人，哪股风把你吹来了……”
　　 刘峰找个桌子坐下来说道：“顺路经过这里，忽然想跟你喝两杯。”说罢点燃了一根烟抽起来。
　　 “秀萍，快去买几瓶好酒去，顺便再买两盒中华烟，今天刘书记难得来我们店里，我得陪他好好喝一场！”刘铁柱对着妻子喊道。
　　 “不不不，要什么好酒好烟？我只想喝你店里的酒，抽你抽的烟，你快坐下吧，别麻烦嫂子了。”刘峰说道。
　　 铁柱赶紧从柜台上拿了两瓶酒，两盒烟，跟刘峰坐到一起，还吩咐妻子炒两个菜。两个男人一边抽烟喝酒，一边叙旧，铁柱说道：“书记呀，长时间不见，哥哥我真想你了。但也知道你忙，我这小酒馆太破了，也不好意思请你过来。怕扫了您的面子。”
　　 刘峰咽下一口酒，回应道：“瞧你说的，咱哥俩谁跟谁？小时候还穿同一条裤子呢！想想我刘峰两岁死了爹，穷得连个衣服都没有，要不是你铁柱妈把你穿小的衣服送给我，我说不定还得光着腚呢！”
　　 铁柱笑着说道：“还是书记你会说笑，那都过去了，想不到你还记得！俗话说得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小时候你穿我的旧衣服，现在还得你罩着我。别看我这酒馆小，没有你这层关系，还真开不起来，我一个乡下人来城里真不好混，多亏了有你刘书记，不然还得回家种地！”
　　 刘峰继续说道：“我这几天老想起以前的事，想想那时候穷得吃不饱。每次咱俩一起去上学，你就从家里拿一大块馒头，蘸点大酱，再拿两根大葱，在路上分我一半。这么多年在城里，感觉还是想念老家的大葱和大酱。”
　　 铁柱说道：“刘书记呀，人还是得向前看，以前的日子再苦总算是过去了。还是你比较争气，咱村里没几个大学生，你又是最有出息的一个。我初中没上完心就野了，天天逃课，后来干脆跟人出门打工了。你能坚持到最后已经了不起了。”
　　 刘峰继续点燃一支烟，轻声说道：“到头都是一场空呀！你们都看我风光，没看到我的狼狈。早知如此，我也去打工，娶个农村媳妇，平平淡淡一辈子，没什么不好。”
　　 铁柱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两个人继续抽烟喝酒吃菜，刘峰喝得很醉，天黑了，铁柱打车送他回了家。家里只有老母亲一个人，看到儿子喝成那样，脸色瞬间变了，念在铁柱在场，她也没抱怨什么，安顿好刘峰，铁柱走了。老母亲便开始歇斯底里地一顿输出输出，刘峰依然像往常一样，一个字不回应，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刘母便一个人找个地方抹眼泪，她这才发现，这个家已是千疮百孔了，农村的大儿子早就离了婚，她带着孙子来到城里投靠小儿子，如今孙子上了高中，也不愿回这个家，也不想她这个奶奶。小儿子当了市委书记，风光无限，闹得个夫妻分居的下场。一个家庭就这样四分五裂，她终于意识到了一丝悲凉。
　　
　　 三
　　 过了一段时间，终于东窗事发了，刘峰被查出严重违纪，必须接受组织调查，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知道这一天早晚是要来的，他很坦然地接受一切。他的妻女都已经安顿好了，她们知道这一切，心里也是万分难过，曾经她们恨过他，对他有一千一万个不满，到如今都化为伤心的泪水。最难受的是他的老母亲，刘峰两岁时候，她就成了寡妇。一个人带着俩儿子艰难生存，在村里处处被人看不起，因为贫穷也毁了大儿子的一生，小学才毕业就辍学帮家里干活，三十岁没讨上媳妇，后来好不容易娶了个二婚的丑媳妇，对方还是个河东狮，搅得家里鸡犬不宁，不过好在给家里生了个传宗接代的孙子，看在这份上，刘母一直忍让着。小儿子本来也是要辍学的，校长见他天赋极高，来到家里极力劝说，并提出免除一切费用，还给予贫困生补助，就这样小儿子刘峰走上了求学的道路，后来在母亲和哥哥的努力以及政府的帮助下，刘峰终于大学毕业，还考上公务员，走上从政的道路，并一路畅通当上了市委书记。
　　 从那以后刘家人也终于翻身了，从被人看不起到被村里人艳羡，一切来了个大反转。也因如此，刘母也从低头走路变得趾高气扬，也不再惯着自己的大儿媳妇了，婆媳矛盾不断加深，最终走向了离婚。刘母便带着孙子来到城里投靠小儿子，刘峰结婚后育有一女，一大家人生活在一起，免不了产生各种矛盾。刘母是一个没有文化，没有格局的农村妇女，来到儿子家便想当家做主，在他看来儿子的优秀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自己当年为了养育他吃了多少苦，还有他哥哥为了家庭付出太多，弟弟有出息了，也不能不管侄子。刘峰是个孝子，深知自己拖累了母亲和哥哥，对于母亲的各种要求他也是有求必应。
　　 但是刘峰的妻子哪能忍受这一切，本来婆媳就是天敌，婆婆竟然带着侄子来她家里主持家政，更可气的是，她还有严重的重男轻女的腐朽思想，她经常听到老太太对刘峰强调，女娃子不能传宗接代，早晚是要嫁给别人的，侄子才是刘家的希望，要他好好培养侄子，甚至要女儿悦悦处处担待堂哥。如此无理过分的要求，妻子哪受得了。更何况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儿，悦悦从小也是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这等委屈。家里的火药味一触即发，刘峰在工作上是个能手，但在解决家庭矛盾上却是束手无策。母亲来了不到半年，婆媳之间便水深火热，刘峰夹在中间总是一言不发，这令妻子极为不满。于是她带着女儿悦悦从家里搬了出去，离开这个“荒唐”的家。刘峰面对家庭矛盾只会逃避，他总是找各种理由不回家，甚至把单位当成家。家里终于只剩下老母亲和侄子。一家人之间充满了冷漠与怨气。
　　
　　 四
　　 家庭本应是幸福温暖的港湾，刘峰的家竟沦落到如此地步。他越来越感到内心失落、精神空虚，于是他开始沉迷于酒精与各种应酬，企图逃避现实。对于两边的家人他也觉得愧疚，只能在物质上尽可能弥补帮衬。
　　 渐渐地，他一不小心堕入贪腐的泥潭，越陷越深。当他意识到自己道路走偏的时候，已经无法回头了。聪明的他知道自己就要迎来一场劫难，那段时间他遭受着精神的折磨，没有可以依靠的人。最终他决定面对现实，一番深思熟虑后，他决定离婚，把所有财产留给妻女，他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他唯一的血脉。尽管母亲一再灌输侄子才是家族后代，女儿早晚要嫁人的思想，刘峰再怎么愚孝，他还是拎得清楚的。
　　 刘峰的哥哥得知这一切后赶紧来到城里弟弟家探望母亲，想把母亲接回去照顾，这天他把上高中的儿子也从学校接了回来，想让他劝劝奶奶。孙子小军面对一直疼爱自己的奶奶却不知道怎么劝解，奶奶一直躺在床上哭泣。于是他来到客厅里点燃一支烟，抽了起来。父亲走过来训斥道：“才上高一就学会抽烟了，你在学校学的都是些什么？”
　　 “我不想上学了，早就不想上了。暑假就去打工……”男孩轻声说道。
　　 “不想上可以，你自己挣钱娶媳妇吧！你叔叔没法依靠了，我以后得照顾你奶奶，往后看你自己了。”父亲说道。
　　 “娶媳妇干什么？谁也别跟我提娶媳妇的事，我对女人没兴趣！”男孩愤愤地说道。
　　 “咦，你小子这两年都学了什么？让你来城里，你就变成这样了？”父亲说道。
　　 男孩没有回答父亲，跑进厕所关起门来，一个人坐马桶上思索着，他确实不想娶媳妇，他不愿接触女人。高中校园里，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经常会有偷着谈恋爱的，但是他却半点兴趣提不起。小时候，母亲是个河东狮吼，经常在家里大吼大叫，他的童年一刻不得安宁。后来跟着奶奶来到叔叔家，每天面临着奶奶跟婶子的吵吵闹闹。他心里也明白奶奶最疼爱他，叔叔在吃穿上从未亏待他，但是这个家总让人快乐不起来。奶奶动不动撒泼打滚，无理取闹，婶子也不甘示弱，两个女人的战争从未消停。奶奶一再强调叔叔的家就是自己的家，但是叔叔的女儿也不是好惹的主，对他这个忽然间的闯入者充满了憎恶。母女俩看他的眼神里充斥着不满与仇恨。
　　 叔叔是个孝子，对奶奶从来不敢说一个“不”字，正因如此，奶奶更加肆无忌惮，虽然有奶奶罩着他，但每当他看到奶奶对叔叔各种诉苦，各种抱怨的时候，他心里便觉得厌恶与恐怖。他生命中的女人没有一个给他留下好印象，他担心长大了遇到像她们那样的女人，那将是多么可怕。后来终于上高中了，它故意选择离叔叔家远的学校，这样就可以住校，远离这一切。
　　 刘峰的事也很快传到铁柱的小酒馆，刘铁柱感到十分震惊，他一下子明白了那天他为什么要到他的店里来，也明白了刘峰那番话的意义，忽然他想起了他说的最后那段话：“到头都是一场空呀！”这样看来真的是一场空呀，繁华过后尽是狼狈不堪。
　　 空就空了吧，可这样的空，还赶不上一穷二白。刘峰呆坐着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