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霍师傅第一个进了“步步青云”的包房。今晚张罗饭局的东道主，是他十多年前在南厂当钳工班长时的徒弟。还算有良心，请客没忘了他。
　　 “哎呀，师傅，您咋还自己找上来了，您快请坐，累坏了吧，我这正要派车去接您哪！”
　　 霍师傅没言语，咋还“您您”的了，真是窝窝头翻跟头，可算显了大眼儿！跳槽搞房地产开发，听说包了一个小区改造工程，就赚大发了。唉……财大气粗，人也变得虚头巴脑了。
　　 第二拨客人是摽着膀儿来的。
　　 ……那个小交警拎包儿陪着的，还有那个戴眼镜有贴身秘书跟着的人，咋都这么面熟？噢，他想起来了。
　　 那年，就为了护着那个能写会画的学徒工，他一拳闷倒了车间专捏“软柿子“的无赖，挨了个党内警告处分。那会儿的小徒工，就是眼前这个戴金丝镜，坐桌上首，还有秘书陪的大官儿！
　　 “尊敬的臧局，敬爱的娄主任，您们能屈尊大驾光临，是我小刘的万分荣幸，宛如阳光一般，让我心里一片灿烂……”
　　 霍师傅肉麻了，感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没等拽词儿说完，就起身去了洗手间。一推门，正碰上那个小交警洗手，看到霍师傅，嘴一撇，“老师傅，你是不是小脑痴呆了，今晚的饭局是人家专门儿答谢首长的，你一个司机咋还大啦呼哧地坐上了！”
　　 霍师傅正窝着火儿，脱口就呛了一句——
　　 “不知道就别胡喷，你以为你是在马路上指挥交通啊！”
　　 “爷们，没冲你肺管子吧？别不服啊，那个戴金丝镜的是市J委的二把手，旁边的那个是我们D分局的副局长，都是实权派，厉害着呢！”
　　 “哈哈哈，你真以为换了马甲我就认不出来了？我还是你们那个‘小臧’的入党介绍人呢！你那时候在哪转筋？”小交警正扶着白檐儿大盖帽的手停住了，愣怔了。
　　 霍师傅突然觉得说出来有点丢人。怪自己眼力不够，这小子，当初没有巴结人的坏毛病……
　　
　　 二
　　 菜上四品，酒过三巡，“金丝镜“举杯致辞了。
　　 “诸位，今晚我还带来一个好消息，市委组织部刚传来信儿，我们最尊敬的警中英杰臧局荣升了，就要坐上D区公安分局第一把金交椅啦！”
　　 一语未落，鼓掌声，碰杯声，阿谀声，声声骤起，娄主任、臧局长满面春风。
　　 臧局更是喜不自禁，俩小眼儿乐得都快眯成一条缝儿了，洋洋自得地说——
　　 “这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堆的，你们不知道吧，咱整个C市，处级多如牛毛，一抓一大把呀，可进副局以上的，才不过百十个！”
　　 “诸位诸位，都听到了吧，臧局那可是人之翘楚，警中龙凤，前程无量啊！来，我再起一个，祝臧局青云再上，鹏程万里！感情深，一口闷，干了！”金丝镜说罢一仰脖儿，又干了一个二两的高脚杯茅台，众人纷纷起立，跟着碰杯同饮。
　　 是捧晕了，还是乐颠了，也不知道咋整的，臧局才说了一个“谢”字，那下嘴唇瓢瓢着的大嘴岔，就淌下了哈喇子。一旁伺候着的小交警眼疾手快，带着香味儿的餐巾纸，立马就递了上去。
　　 “服务员！”小刘“嘿儿喽”一嗓子。
　　 “快加一道四喜丸子！把你们大老板叫来，狗眼看人低呀，装什么深沉，不知道臧局大驾光临啦！”
　　 霍师傅眉头拧成了疙瘩，话到嘴边说不出，他想说这升官的消息该不是民间组织部的传闻吧？他自己都知道，刚才起身碰杯挤出来的笑，指定比哭还难看，这会儿更如坐针毡了。这几块料咋凑一块儿了？忽然想起那个小交警的话，恍然大悟了，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个鳖亲家。狈咋能离得开狼呢！只是他不知道，小刘就是借着他的老脸，才攀上高枝儿，揽了工程，上了青云的。
　　 什么时候，能扒扒桌上这人的老底儿才好，一定来历不正。凭他这些奶奶的眼力，这样的人，背后一定有事儿。
　　 果真是“人敬有的，狗咬丑的”。看着这几个推杯换盏眉飞色舞，那几个直个劲儿捧哏儿溜须，对自己都带搭不理，霍师傅心里直翻腾。你上你们的青云，我下我的凡尘，再和你们喝下去，保不齐就得吐在这儿。
　　 霍师傅不懂得官场，但他有个明显的感觉，凡是把自己放在酒楼和包间里的干部，都不是什么好干部。因为他心中的干部都是在工厂，在矿区，在田野里，在老百姓中间。他后悔把自己摆在这里，他觉得不屑。
　　 “小刘，我先走了！”
　　 “等等啊，师傅。”小刘紧追上去，
　　 “还有您的角色呢，可不能撤啊！”一着急，差点儿和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啊，该来的不都来了吗，咋又来两个？嗨！反正来的都是客，先招呼着再说。
　　 “快请里边坐！快……”话还没说完，就被其中一个老一点儿的“国字脸”阻住了。
　　 “请问，D分局的臧XX是不是在这儿？”
　　 “您二位是——”
　　 国字脸掏出证件递给他，小刘瞄了一眼，脸，唰地一下白了……
　　
　　   (2023年8月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