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思】负重的蜗牛(散文)
一
当我偶然听到“蜗牛与黄鹂鸟”这首儿歌时,觉得它朗朗上口、诙谐幽默,就有点忍不住地喜欢上了它,可惜它并没能早早地伴我童年成长。尤其那其中的两句:“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其真实程度令我印象深刻。
像蜗牛这种憨态可掬的小动物,在我咿呀学语的年代就已经见到过了。只是那时我还不能下地走路,背我去山中放牛的奶奶,从地上捡起一个古怪精灵的“鬼东西”,其实那就是蜗牛,是她笑着告诉我的。她拿那小东西,在我眼前晃悠,也许她觉得我缺少一个玩具吧。被我一把抢了过来,也许她也正有此意——要把它当成一件别样的玩具送给我。我呢,则不知好歹,先惊喜地看了看那家伙一眼,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它当成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送到了我的嘴里。
当我在后背上呕吐得不行时被奶奶发现了,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我放到地面上。用自己的一个指头在我嘴里掏来掏去,她是想以此掏出我吃下去的更多的东西。我憋得一脸的通红,难受的样子令她深深自责。
我显然是没有这样的记忆了。就连当初有这种“体验”的事,也被自己忘记了,是后来有一天,奶奶看到我特喜欢捉弄蜗牛,才忍不住告诉我的。她说,那次意外事件的当晚,我就上吐下泻,一连把她折腾了好几天。为此,她在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我以后远离蜗牛,连碰都不许碰它一下。
但生为农村的孩子,天天在山中转悠,这寻常之物的蜗牛,哪能回避得了呢?尤其是春夏的雨后,它们生长得出奇的旺盛,石头上、草丛间、泥地里、庄稼苗儿上……无时不有它们悄无声息爬行着的身影。
奶奶的这些想法,随着我的年龄一天天长大,终是变成了很不切实际的“奇思妙想”。在无情的现实面前,她只得退而求其次地提醒我说,不要再去整那些蜗牛了。老实说,她说的这个“整”字,我是没弄明白多少的。只是觉得我肯定不能再去生吃它就行了,不管肚子有多饥饿,都一定不能再去“胡作非为”了。关于这一点,我敢保证。当时,我的辩别能力完全支撑得起这样的一个保证。
我那有经验的父母亲,总爱在爽朗的清晨或是下雨天,要我把牵着绳儿的小猪崽赶到山中去放行。我也只是到了那些地方后,才明白了这其中的玄机。猪们很快就猜透了人类的心思,它们在能到达的地方,嘴里都要发出叭嚓叭嚓吃得欢的声响。我挨近着去看,它们吃的正是那些并不知已经大祸临头了、仍慢悠悠在爬行着的“螺蛳子”——就是倒霉的蜗牛。“螺蛳子”是我们山里人的另一种习惯叫法。
“小猪们一出去可就忙坏了”,我这样告诉奶奶说,“我拉都拉不住……”
“猪就是爱吃螺蛳子”,奶奶早有“防备”地告诉我说。那笑容像把以前的一切事都给忘记了似的。
“看你还不让我再去碰蜗牛呢?”我没好气地又说:“好像要把它们留下来做种似的……”
“我的孙子哟,不是这样的。我叫你不要去碰它们,可没说过不让猪去吃它的。只要过了时间,它们就都死去了——它们的命不长。你们偶尔见到的空壳,是它们死了以后、肉身腐烂后留下的尸骨……”
我认真观察过,山坡上以及田间地头,还真有一些蜗牛的空壳呢!我把它们捣碎来看,里面真的什么也没有。
二
躲藏在蜗牛壳里的蜗牛肉,是真能吃的,这是我之前不敢想象的事实。尽管在我最懵懂的年龄,就早已生吃过它了,可那完全是无知造成的呀!它的腥味,以及外表有一层腻滑的粘液,常常让捉弄它的我们感到恼火——想对它解剖一下吧、看看它里面到底是啥样的,最后却有些狼狈地收了场。
自从把猪崽们放到山上去后,才发现蜗牛成了它们的最爱。更关键的是,还听大人们说起,猪吃了螺蛳子肯上膘。它们天天光喝那些清汤寡水的潲水、光吃那些发黄的菜叶与菜头,哪能行哟!它们还不是像人一样,偶尔要沾点油腥子,对身体才会有好处的。
在蜗牛出没的旺季,尤其是刚下过雨的早晨,或者绵绵的阴雨天,只要一有时间,大人们准会安排我们提个小竹篼,去野外捡蜗牛。把捡回来的蜗牛倒进猪漕里。隔着猪圈的土墙,门外准会听到猪们抢着吃食的声响。
但把爬行动物的蜗牛当作肉菜来打牙祭,之前不要说我闻所未闻过,就是村里那些年迈的老人,连想都不敢想。
村里却有人确确实实地做来吃了,还让我们也来品那难言的美味。
是住在我们四合院东头的燕爷爷干的。人们因此有些瞧不起他。
燕爷爷从我记事起,好像就没老婆,有儿有女就更谈不上了——后来这事得到了验证。奶奶说他年轻时是有过家庭的,家里只有他和那个并不讨他喜欢的婆娘。由于一直无儿无女,这也就注定了他一生都要成个孤人的命。他性格古怪,常常为一些小事闹得地动山摇。他的婆娘也就是受不了他的坏脾气,才死活要与他分开。单身以后的燕爷爷,想再找个婆娘成个家,可就难多了,几乎没有可能。别人一打听起他这个人,都有点儿避之不及了。
实际上,这就造就了他“好吃”的本性。反正一个人过,想吃什么就做来吃什么,完全不用顾忌到任何人。在那个很少有肉吃、并且饭都没法吃饱的年代里,对于他这个身强力壮、做活麻利、耗力也大的男人来讲,填饱肚子就成了他每天的当务之急。
他把做好的蜗牛肉,用作了肉馅的包子,热腾腾地端给我们吃。直到我津津有味地吃完了,也还不知道那好吃的东西是何物。可奶奶才咬了一口,就觉察到很不对劲,她愤然说道“这是螺蛳子肉……”继而,她边是不停地呕吐,边是骂骂咧咧地嚷道:“真是作孽呵,作孽呵……”
还来不及尝那包子味儿的其他人,一听说是用恶心的蜗牛做的肉馅,立即觉得胃都要翻倒出来了。
对于燕爷爷用蜗牛开发出来的肉菜,当时我心里是举双手赞同的,身体也毫无不适之感。包括他后来用蜗牛肉做的炒肉,尽管有辣得嘴角嗞嗞叫的青辣子,力图要去掉那股醒味儿。那股醒味儿始终都无法根除掉,我依然偷偷地吃得欢。说不定,我以前孱弱的身体是缺着它的,得靠它才能长得更壮实些呢!
我们朝朝暮暮都住在那不堪回首的四合院里,抬眼就能看得到。有时,他给我使出一个眼色,我就偷偷摸摸地去到他的那间寒舍。在他整个家只此一间房子的房间里,他开发出了猪圈、厨房、歇房的功能,半夜都能听到旁边养着的猪的呼吸声。
当然,自知吃人口软、拿人手短的我,有时也会自觉地捡些蜗牛,像做贼那样地拿给燕爷爷。又像做贼那般偷偷地帮他砸蜗牛的壳,从里面取出滑溜溜的肉、洗干净了送到他的手上,接下来就心安理得地等吃了。
每次,他都能如我所愿。
三
燕爷爷的死,让我长大了不少。而且随着时间的增加,我的这种长势还在继续。
到初中上学的那年,我已有多年没吃到过蜗牛的肉了,并且也决心不再去吃它了。其原因嘛,一是已有基本的口粮能填饱肚子了,二是我觉得那东西看上去就讨厌,干吗还要让它残留到我的体内去呢,岂不是罪过吗?
但我又不得不去触碰它。捡蜗牛回来喂小猪崽的事,倒是也没发生了;在我们无聊的时候,更不会拿它来发泄一番。唯一的可能,就是在山坡上、在良田里劳作时,常常会看见它们爬行的样子,并且于不经意间还会触碰到它们。
在我干活挣工分早期的那些年头,我常常在湿漉漉的早晨,像强劳力的大人们那样去山坡上积肥、去地里捋红苕藤、去雨后的沟渠上引水到田头……总能见得到它们悄悄行进的队伍。爬得那么吃力,动作很慢,不是有“你慢的像锅牛一样”的说法吗?这可一点也没冤枉它们。
有一次,我竟然干脆停下手上正做着的事,于不管不顾中弄了一只蜗牛来“研究”,我想看看它的应变能力如何。我故意把它平放在一张刚摘来的桐麻叶上,耐心地、屏住呼吸地、目不转睛地望着它。
它先是装死样的“睡”着了——原先把它放成的是什么样子,它就一直是这个样子,很长时间,都保持着相同的姿势,私毫也不表露出它有反抗我的举动。但过了一阵后,那静止着的蜗牛壳先轻微地动了一下,像微风吹动树叶那般地漫不经心,然后就有一个小小的脑袋颤巍巍地伸了出来……相信它在经过一番小心翼翼地试探后,终是没能发现我的存在。不然,它是不会大着胆子,把头上的两只软软的角放心地伸出来的。
接着它就翻了个身,试着挪动了一下,开始朝桐麻叶外爬去。也许是背上的那个壳过于沉重,爬行了好一阵后,才从我设置的陷阱——桐麻叶上,一一爬了出来。看它那么费力,同时也看它那胆小如鼠的鬼样子,我不忍再去折腾它了。最终它消失在了草丛间。
在它爬行着的线路上,留下了一层白色的粘液。又从它走过的那段路来看,太过弯曲了,有点不敢让人相信。
第二天,我所在的生产队队长就给我们布置了一个任务——去捡蜗牛回来烂肥。听老人们说,用蜗牛肉腐烂过的粪水,是灌溉良田最好的肥料。那段时间,正临雨季,蜗牛繁殖生长最快。这是个力所能及的活儿,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想去挣那公分。他们一齐出动,在蜗牛们出没的地方一逮一个准。应该是在那个该死的雨季,它们因此被活捉得断种了吧!人们大筐小筐地凑在一起,倒了满满一池子。
在它们集体葬身的粪池里,那肉身腐烂过的味道,一开始臭不可闻,但经过时间的风化后,臭味还是被消除了。一池的蜗牛壳飘浮到水面上。
粪水浇到了庄稼苗儿的根部,真的比化肥还管用,它的确催生了弱苗健壮,催生了粮食增产。
那年,我们生产队的粮食丰收了。
四
再次回到老家就很少见到蜗牛了。我寻思,它们不应该绝迹吧,也许我回去的并不是时候!春节期间,应该是它们“躺”在壳里安息的时候!
但留在老家的大妹说,比起从前,现在的蜗牛不明原因地少了很多。即便每年的春夏,即便雨后的清新空气里,在它们最有可能出没的地方,也很少见到它们成群结队的出行了。
我小声自语道,难道是蜗牛都躲起来了,或者已迁徙走了?即便它们都不存在了,人类总还得前行吧!
大妹还是听到了我的嘟囔声。她好奇地问我在说什么?
我连忙答非所问地说,奶奶不是曾经说过吗,它们也是爹娘养的,别要伤及它们的性命……
是啊,我们已活到人生一半的年纪,都明白生命的重要了,再也不会有人去整治它们了的!大妹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附和着说。
尽管她说的声音很小,但还是被我听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