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走进婆花垄(散文)
一
从老家村口往左斜出,穿沟圳,越田野,再跨过一条小溪流,便到婆花垄。
从小到大,我就对婆花垄有着别样的情怀,不知是不是她的名字里有“婆”字的原因,令人容易联想到母性,有一种心理的回归感。想到母性,自然会想到母亲,这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们不管活多大,在心中都有着对母亲的依恋。
婆花垄其实就是山与山之间的一个衔接处,它不像其它山那样形成一道沟壑,而是既霸气又柔和地把自己铺排成一个偌大的坪台。确切地说,她像一只雄鹰,伸展着两翼,以凌云之势托起连绵起伏的山。湖是她的明眸,青青的草,红红的花,高高的树,是她那美丽的外衣。
每到婆花垄,我总喜欢席地而坐,就像儿时依偎在母亲的怀里,静静地观看着近处的田野,远处的村庄,看云霞满天,看鸟儿归巢炊烟升起。不必有什么风景精彩,不必做成精致的景点,我害怕坏了我对她的最初印象。
二
坪台上草是浅的,但春来时,实在是一个天然的大赛场。肥厚的马齿苋开着黄色的小花,由着你爆炒或凉拌,煮晒待他日,皆为蔬。不起眼的牛筋草努力地撑开小穗子,草如其名,韧性十足,任你踩踏,依旧生机勃勃,成了牛羊的最爱。马唐草匍匐在地,向着四面八方扩张,恨不能越过婆花垄,占着有利的地形。狗尾草摇曳着细穗,恨不能踮起脚尖与白云媲美。婆婆丁撑一把高贵的小伞,四叶草开着花,累累的,红灿灿一片,是乎要把整个春天揽在怀里……花多,草多,各有各的花期与灿烂。不知它们为谁生,为谁死?其实,有时的美丽,只为自己,无关世事的繁华或苍凉。对植物来说如此,对人亦如此。看得久了,我便觉得那些花草,专心地打扮自己,善待自己,是那么有情趣。
四面的风一袭一袭地吹过来,夹杂着泥土的清香,草的清香,花的清香向人们的身体里灌。我感觉到自己的肢体,自己的毛孔与血管,自己的生命都布满了甜润、新鲜、活跃、激情与宁静。坐在此处,我想起那年我在深圳做工,有同学来看我,我请了半天假,想寻一处清静的地方聊一下天,可举目四望,马路纵横,工厂林立,摊铺云集,商贩的叫卖声,汽车的喇叭声,建筑工地的敲击声……各种声音汇集一片,用最大分贝撕碎着整个生活空间。我和朋友拖着沉重的步子,顶着骄阳,大汗淋漓地左转右转,半天也没寻个落坐的地方。好不容易来到一座公园。公园的溪流两侧每隔几米就有一个大涵洞。涵洞往外喷吐着废弃的工业水,或红或绿,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一张石凳紧坐几个人,话不敢高说,笑不敢放纵……那情,那景,如何有这里的浪漫情趣呢?不过,听远方朋友说,这几年环境治理,深圳早已美得不像话,她邀请我再去深圳逛逛。又想起我所住的小区,圈了一块地办起了足球场,物业公司派了十多个劳力移土填面,运来草皮铺排,精心服侍,可那草是强扭的瓜,就是打不起精神。哦,那些做法原来是那么的可怜而可笑。我越想越激动,干脆起身张开双臂在婆花垄跑起来,两肋像插上了翅膀,津津生风,感觉自己该是最有气派的人物了。也有被牛筋草拌了一下的时候,掉进坑里,惊起野鸡嘎嘎地飞起来,又落在不远处的树丫上。人倒了,软软地不疼,干脆滚两滚,身上有时沾满了苍耳和鬼针草,可我一点也不恼怒,觉得拥抱我的,是万丈的柔情与蜜意,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天真而快乐。
四周没人,生怕有人笑我老小孩。儿时不怕,眼光从不在意,现在,回到旧时,多了一份尴尬。
坪台草深处有几只牛儿在幸福地吃着草儿,像花儿似的镶嵌其中,时而散开,时而聚集,却忽然不见了,等着风起,草木倒伏,那牛儿又复出现了。我想起了《敕勒歌》,也勾起了儿时的记忆——
伙伴苏崽家的牛儿颈部挂一串铃铛,每走一步,发出圆润和谐的声音。它有一个角是卷的,另一个角不知啥原因断了,重新长了一个,成年人拇指大小。我们为它取名“独角侠”。独角侠每次在山上吃草,都是走在后头,不争不抢,甘愿啃食其它牛儿啃过头遍的草。每次牧归,我们喊一声,它驮着铃声,头一个归队,站在高处,四下望望,哞哞几声,帮着叫唤着贪玩的小牛犊归队。有时也有好事之牛挑衅它,在它身上牴几下,它并不回牴,看两眼,哞哞两声,依然驮着铃声不紧不慢啃食着身边的草儿。好事之牛之好知趣地离开。每每这时,总感觉它的铃声和哞哞叫声,那种圆润和谐的感觉就显得格外强烈。
此时,我领会了“圆润、和谐”这两个词所示的美丽意蕴和丰富内涵。我陷入了沉思:我何故陷入无休止的争取,受累于世间的名利和财富?如作家张晓风所言:山在,树在,大地在,岁月在,你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三
草深处隐着一群牛羊,同时也隐着一湾湖泊,清澈静谧,像镶嵌在婆花垄中的一枚钻石。每当微风吹拂,股股叠叠,精神焕发。按它的品貌,该落脚在杭州湖畔,苏州园林,清华燕园,怎么就驻扎在这鲜为人知的山沟沟里呢?我不禁为湖泊感到委屈。也许,这湖泊就是千年等一回,要的就是这份宁静与现世的安稳。
湖的四周,密密地长着各种小草小花,覆有苔藓地衣。地衣我们这俗称“雷公屎”。我当初很纳闷,雷公屎长得娇小可爱,形似木耳或珍珠,其质嫩若凝脂,色泽或黄或青或绿。怎么看都美,咋就与“屎”攀上了关系。后来才知道,雷公屎喜湿,一般雷雨后生长,朴实的劳动人民干脆叫它雷公屎。名字虽然不雅,但形象通俗,反映着人民的生活经验或干脆利落的性格。此时,你还会说雷公屎的名字不雅吗?
说起雷公屎,忍不住想起一段往事。我那年大概五六岁,喉咙干咳,唇舌长泡,接连几天服药不见好转。外婆急了,听别人说吃雷公屎可去热降火,专治咳嗽,口舌生疮。外婆挎了小竹篮,顶着雷雨来到了婆花垄,拾了雷公屎。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外婆把自己淋的透湿,病了一场,反复高烧,半月之久。外婆去世很多年了,我一直觉得外婆没有走远,因为她每晚都会来到我的梦中,与我促膝交谈。这样,我更认定外婆没有走远,她在牵挂我哩。可每次来到舅舅家,看见条台上放着黑白相片,备着香烛,摆着供品,现实告诉我,外婆死了,我在地上,她在地下,阴阳两隔,再不相见。顿时,我眼泪两颗三颗地掉了下来。
湖泊虽不算大,围走四五百步,可天地之色兼而有之。天光、云影、绿树红花,临水而照。鲜嫩的水芹站在浅水里,挨挨挤挤地绿着。慈姑举着肥厚的叶片,开着白色的花,顶着黄色的蕊,很是热闹。布谷鸟在唱歌,红蜻蜓贴着水面上下翻飞,金龟子落在草丛中,绿色的螳螂隐在叶间,小蝌蚪探头探脑,田螺从重重的壳里露出脑袋,舒展着触角,一步一挨地向前挪动着,画出一条长长的、歪歪扭扭的“脚印”。不知田螺回头看时,会不会为自己长长的脚印感到骄傲?我看过黄色、红色和青色的蟹,见识花蟹还是头一次。它成年人拇指大小,外壳是蓝白红黄相间的花纹。是水中蝴蝶吗?我万分好奇,忍不住找来一根小树枝,在它背部轻轻一碰,它非常敏捷地伸出钳子,夹住了树枝,我非常庆幸没有伸手去抓,不然夹住得是我的手指。我把它拖上岸,背部朝下。它四脚朝天,胡乱抓扯,不过很快就翻转过来了,慌乱地向水里爬去。它实在太漂亮了,我本想留着再欣赏一番,可又怕它受到惊吓,只好依依不舍地目送着它远去。几尾黑色的小鱼安安静静地潜在眼子菜中,鳍尾轻摆,悠然地浮沉游动着,时而忽左忽右,可能盯上了水中无形的食粒。
这一切,如果不附下身子仔细观察,真不知这水中蕴藏了那么多有趣的生命。我们习惯探寻形体更大,颜色更为鲜艳的东西,我们习惯仰望,君临万物的高度,殊不知,世间真正的和煦美色,都紧贴着脚下,潜伏在不为人知的荒野中,它们给我们带来美好的感觉与新鲜的滋味。即便站在海边,也没有像这样强烈地领受到水的魅力。海水无边无际,茫茫一片,让人忘记它是水、可掬可捧的水。这里的水却不同,虽然不算大,却蕴含着无尽的生命之美。
其实这一切,在我小时候是经常见的,田地、沟渠、池塘边处处皆是,可惜那时的我不懂欣赏,也不懂珍惜,白白错过了美景。不知何时农业用上了农药、化肥、除草剂。这一切,再也不见了踪影,难免心生惆怅,今日在婆花垄得以重见,那是怎样的福气?哦,那是造物主写给我们的情书吗?我心中欢喜的波澜四起。靠近,且温暖。
四
婆花垄其实也是一个分界线,站在垄中,右手边的是高水村(我村)的山地,左手边是石下村的山地。不知什么原因,我村的山上净长一些细碎的茅草和不成器的杂花杂树,若砍柴,半天捞不上一担。而石下村的山上终年挺立着葱绿的松树、香樟、荷树,几刀下去,便是一担硬柴,令人看了好生羡慕。于是,我们心生贪念,去了石下村的山上砍柴。我小时候也和伙伴们三天五天进山一次。半年光景,婆花垄坡梁上的树木全没了,留下光秃秃的树蔸,有的流着琥珀色的眼泪(油脂),那样触目惊心。但我们并没心软,麻木地向林子的更深处砍去。后来,石下村的人知道了,有了护林员,手里提着木棍牵着狼狗,个个面目狰狞。经常闹出收缴了柴刀或脱了鞋扔到坡底,或抓住砍柴人,拧着胳膊吓唬说状告学校。我们砍柴就要转移方向,越过田野,翻过长岭,来到几十里开外的“老石陂”、“龙岗弦上”的林子里。老石陂和龙岗弦上由于人烟稀少,一山挨着一山,地大物博,各种柴草应有尽有,但进田野,翻长岭实在是太远,我们仍然在婆花垄偷着砍。石下村的人家尽管提着木棍,牵着狼狗,还是看不住林子,甚至连房前屋后的树也看不住。还小的我很是纳闷,石下村是大村,有上百户人家,而高水村只有八户人家,如果他们要“镇压”我们这群小鬼,那是分分钟的事,可他们并没有。婆花垄的树连偷带抢地砍着,坡梁一年比一年往深处秃去。
工余之时,石下村的男人和女人舍近求远,不在婆花垄砍柴,而是结着伴路过我们村,去几十里开外的龙岗弦上、老石陂砍柴。我总笑话着石下人傻,放着近处好柴不砍,却跑去深山老林砍杂树。
有一次,我和村里的伙伴各掮一根松树从婆花垄出来,刚好与在深山老林砍柴回来的石下人撞了个满怀。那个人大概六十多岁,满头银发,一脸黝黑,刻着条纹,喘着粗气,每走一步,肩上的扁担一颤一颤,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蓝色的粗布衣浸着汗水,涂着盐霜,写着辛苦。他见我们,放下担子,看了我们一眼。他的眼神是复杂的,有疲惫,有憎恶,有痛惜。我心想:完了,肯定接了去,并遭来痛骂。可是,老者在扁担上坐定,再次注视我们,嘴唇动了动,看上去就要发火了。可他指了指西边的太阳,出人意料地说着,日头都偏西了,你们这群小鬼不要去读书啊?去指阳(学校名)的路可不近呀。听了老者的话,我支支吾吾想说什么。是请求宽恕还是请求忏悔?我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羞惭地低下了头,脸一阵发烫,心里不知道是轻松还是沉重,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老者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情,满怀爱怜地哈哈笑道:“小鬼,快回去吧,不然真的晚了。”其实,这位老者如果训斥我们一顿,或把柴接了去,我们也亳无怨言,甚至会真正轻松起来。
后来,同伴来邀我砍柴,我们真正转移了方向,一致认同不再去婆花垄砍柴。
随着社会生活方式的改变,砍柴,烧柴;砍柴,做柴扉;砍柴,编筐篓,所有的农耕方式,都消遁了,沉寂了。如今的婆花垄,老石陂,龙岗弦上,草木葱郁,安静地活着,一个时代的好,不仅仅是人的日子的滋润,还有草木得以生息。留下风景,留下记忆,是多么好的一件事。
我环顾四周,想找到当年砍过的树蔸,树蔸旁边早已长出了新的树木,挺挺拔拔,吐露着青春的碧绿。我笑,岁月已走过了几十年,这么久,这么远,好多的痕迹,早已被风吹雨打了去,哪里可寻?但往事早已刻在我的心里,一切珍藏在心灵的谷仓里。我情不自禁放眼石下村,望见隔着田野和树木的房屋,有老房子,也有精致的小洋楼。有平板的水泥,也有一棱一棱黛色或红色的瓦,高低错落地密布着。有几家的烟囱升起袅袅的炊烟,像淡墨勾勒,静静地向天边铺开。不知当年那位老者是住在哪家。不管是哪家,总觉得此时的石下村如天上仙境,是温柔之乡。
时光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但我在心里说,总有一天,我还会走进婆花垄,听鸟语,闻花香,看山水相依,它们做了永恒的恋人。我还要走进石下,沿村漫游。不为别的,只为回顾那份亲切与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