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妈，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去姥姥家呀？”
　　 当妞妞第N次稚嫩的期盼声在耳边响起，张英终于下了决心。
　　 “明天，我们明天就回姥姥家。”
　　 “太好了，我终于可以跟念念玩了，我等不及把小金鱼分享给念念了……”妞妞一边嚷嚷着，一边开怀跳着。
　　 张英心说，念念说不定还没回去呢。却不想扫孩子的兴，要失望也等到明天回去了之后吧。
　　 妞妞8岁了，即将升入二年级。这个暑假，是她等了好久好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才盼到的。因为妈妈在难得的电话里跟她说：“等你放暑假，我就回去带你了”，“你要好好学习，我才会回去带你”。
　　 妞妞太想跟妈妈在一起，就因为妈妈的那些话，视学习为洪水猛兽的妞妞也不得不逼着自己去写字、读书、啃书本。妈妈虽然总是不笑，在她上幼儿园时还会经常发脾气，情绪也时常不稳定，很少像大妈、奶奶那些人一样每天说说笑笑嘻嘻哈哈，跟自己也不是那么亲近，可是这依然影响不了妞妞对她的依赖。哪怕妈妈有点严厉，对人挑剔，可妞妞就坚持认为，妈妈是爱她的。那种爱，跟爸爸、爷爷奶奶不一样，却有着爸爸、爷爷奶奶无法代替的东西。
　　 妈妈明明看起来那么温柔，比其他同学的妈妈都漂亮，能够让她堂而皇之地在人前炫耀，却也有一丝让她生畏的陌生和威严，即使被妈妈抱在怀里撒娇，也不敢有大的任性和冒犯，生怕一个不小心，妈妈随时一个恨恨的眼神、一声厌烦的叹息，妞妞都觉得会有随时而来的暴风雨。
　　 妞妞最多的印象，就是妈妈在跟别人谈话时，每每说到她，就会叹一口气：“这孩子呀，一点都不像我，把他们家人的基因传承得真是到位。”言简意赅却一言难尽的语气，无奈里透着无能为力，恨铁不成钢里又夹杂着失望。
　　 在陪伴妞妞写作业或辅导学前班功课时，妈妈无数次的愤怒和抱怨，都充满了一种阶级敌视和家族鄙视，那些生气和无望里，不仅仅是对妞妞的恨铁不成钢，还有对自己的错误选择的痛恨和对命运不公的意难平。尽管妞妞也想快点写完作业，快点会读会背那些拼音和短文，也想得到老师和妈妈的表扬，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在妈妈眼里那么简单的小孩子一接触就会的东西，在妞妞这里怎么就这么难，难于上青天，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读书写字就困，像是大脑对抗发起的自动抵御系统。妈妈总是不经意间提起她自己的小时候，是如何爱学习如何自觉不用大人管，还一直保持好学生的模范榜样。那些得意和骄傲，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也是得益于父母的潜移默化，最后却总是话锋一转，语气沉重地对妞妞说：“我身上的优点为啥你一点也不存在？倒是你老爸的坏毛病，他们家族的劣根性，蠢笨、懒惰、丢三落四、死不爱学习……你一样不落地都遗传了。”
　　 再看着妞妞那迷离的面容，困意惺忪的眼神，半个小时完不成一行字的双手，张英又恨恨地补充一句：“不愧为王家后代，不想学也可以，以后就过你奶奶你爸爸那种底层生活吧。”
　　 妞妞的泪就流了下来。妈妈张英也流了泪。看着妈妈流泪，妞妞更加六神无主，更加迷惘。妈妈就把妞妞抱到了怀里，一边安慰着说不用写了，一边给妞妞擦拭泪水。可是妈妈的泪，却一滴一滴大颗大颗地落下来，落到妞妞的头上、脸上、衣服上。越把妞妞抱得紧，妈妈的泪就越是汹涌。
　　
　　 二
　　 小时候，妞妞就努力在镜子面前试图寻找妈妈的影子，却发现除了下巴之外，真的找不到跟妈妈相似的地方。妞妞就去问妈妈，是不是她的下巴像妈妈，因为她发现她们的下巴都是尖的。妈妈就说：“你的身高像我呀，脖子也像，头发也像，身材也像。妈妈是美女，妞妞以后也是，这就是我们相像的地方。”
　　 那是妞妞和妈妈最放松的时候，可是妞妞也难得看到妈妈脸上有笑意。当妞妞问妈妈为啥总是不笑的时候，妈妈沉思了一下说：“因为我不开心。”
　　 妞妞不敢再问妈妈为啥不开心。妈妈欲言又止和独自沉默里，有着太多难以言说又说无可说的复杂意味。
　　 从妞妞记事起，妈妈就跟她住在一个楼上的小房子里，当爸爸返乡回去时，妈妈的脸就更冷了，她总是一个人蜷缩在沙发角落里，即使深夜也不上床。不愿搭理她跟爸爸，即使搭理，也是想让妞妞和爸爸出去玩，不在她身边眼前晃，或者最好让爸爸带妞妞回乡下的爷爷奶奶家。不管过年过节，不管爸爸和妞妞怎样恳请，妞妞妈也不跟他们一起回乡下。
　　 然后在妞妞还没入小学时，妈妈就走了。是在妞妞过年期间和爸爸一起回乡下时，妈妈不声不响走掉的。没有人知道妈妈去了哪里，她向来是个形只影单的人，也是个单薄且倔强的人，就像沙漠里的植株，随便丢到任意陌生的地方，都能成活而且能够绽放的人。妞妞没有太多难过，她已经适应了妈妈的情绪无常，和对她的冷漠。只记得一家三口在楼上短短的那几天里，妈妈总是不说话，脸上总是罩着一团乌云，睡梦中总能听见吵架的声音，还有噼里啪啦的关门关窗摔东西声。
　　 妞妞问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爸爸说：“等你长大了，妈妈就回来了。”
　　 妞妞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长大。妈妈的电话总是打不通，其他人的电话妈妈也从来不接。直到有一天，妞妞从姑姑手里接到了妈妈的电话。虽然胆怯，可还是不遗余力地想要表达对妈妈的想念和挽回。语言虽然还稚气，可是听得出孩子在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的日子里，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和讨好。他们能给妞妞一个住的屋檐，却给不了一个孩子自由成长的安全感。
　　 妈妈说：“妞妞，你要自己学着照顾自己，要好好学习。你学习好的话，在你暑假的时候我就回去了。”
　　 以后，每次考试考了好成绩，妞妞就让爸爸给妈妈汇报。偶尔接通的电话里，妞妞自豪地说着自己的考试分数和学习状况，妈妈只是简单回应着，没有惊喜和意外，也没有鞭策和督促。似乎妞妞学习好与不好、有无进步，妈妈张英都不再关注。
　　
　　 三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到了暑假。可是妈妈还没有回来。于是妞妞就掰着指头算啊算等啊等，直到等到漫长的第8天，奶奶早上告诉妞妞：“妈妈要来接你了。”
　　 妞妞愣怔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奶奶哄她的。因为奶奶和爸爸总是对她说过一些话打过一些保证，事后却像没说一样，不提不完成，也从未信守过承诺。被骗了太多次，妞妞已经不敢对他们抱期待了。小小的心灵要经过多少不被重视的伤害，才练就了自我防御的免疫反应？而妈妈虽然很少跟自己承诺过什么，却从不骗她。
　　 这一次，奶奶总算没有骗妞妞，妈妈带她坐上小巴士，没有太多言语和亲昵。但是只要妈妈在身边，不管去哪，她都是安心的。
　　 相处的几天里，妞妞发现，妈妈渐渐有了笑容，也不怎么发脾气了，也不逼迫她学习了。对于期末考试的分数，哪怕妞妞一提起就难过得流泪，妈妈却不但没有生气，还把难过的妞妞拉到身边说：“多少分都不重要，只要你努力了认真学了，就可以了。这个分数低可能是老师弄错了，把其他同学的分数念到你的名字一栏了。”
　　 妞妞觉得，从跟妈妈在一起的那天开始，才是真正快乐的暑假生活。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小朋友玩。尽管为了满足妞妞，妈妈买了小鸡，还有两条小金鱼，让妞妞喂养着，观察着。可妞妞还是想跟舅舅家的小朋友念念一起玩。妈妈也说过几天会带妞妞回姥姥家，可是话说过后，妈妈就处于纠结徘徊里。
　　
　　 四
　　 时至今日，再回到以前的小房子，是张英实不情愿又不得已的选择。一年多前，当她毅然决然离开时，就意味着此生不再踏入这片土地这间房屋，越是竭尽全力的关系，割断之时便越是决绝。尽管割断的代价太大，尽管张英在一段关系里从挣扎到结束，几乎丢了半条命。如果不是因为妞妞，她会从此与王家老死不相往来。离开时她几乎删了王家人及所有亲戚的联系方式，却鬼使神差地保留了几个不那么痛恨的人，也许是为了给妞妞留下一线希望。
　　 张英不知道，妞妞到现在知不知道妈妈与爸爸已离婚的事。孩子的懵懂和大条，其实早已适应了爸妈分离或者单亲陪伴的生活，也能够接受大人离婚，只是她从未问过妈妈，爸爸妈妈现在是什么婚姻状况。似乎在她看来，妈妈只是因为工作，或因为讨厌爸爸一家人，才离开自己去了远方。爸爸为了那碎银几两，更是常年不在家，妞妞就只能跟着爷爷奶奶，被独自放在托教，做一个懂事的小孩。
　　 依张英对王家人的了解，她知道她不在妞妞身边的那些日子，他们一定给妞妞灌输了太多“坏妈妈”的心理印记，不知道编造了多少关于她坏形象的诋毁，当妞妞不能成为控制和拿捏张英的武器时，他们就会想办法给孩子根植仇恨的种子。想到此，张英不是痛恨那些人，而是心疼孩子。小小年纪，为何要承受大人的争斗，为了毁灭，在孩子面前闹分裂树仇恨，殊不知才是对孩子最大的伤害。但是，张英除了平时妞妞的学习生活，不过问妞妞其他关于大人的事，只要她健康着，有学可上有屋檐可住，就可以了。那样的环境下，对妞妞来说，也只能是有屋檐可住有学可上。其他，不敢有再多的奢望。
　　 尽管妞妞跟别的同龄孩子比起来，还是有点笨拙，有点智商节凑跟不上，张英已不再苛责，不强制纠正，不抱期待，随她去吧，能开心一天就多开心一天吧！学习差也好，傻乎乎不讨人喜欢也好，她只想妞妞在该无忧无虑的时候就无忧无虑着。有时候不那么聪明，也未必是坏事，为此少了很多洞察世事的心智和辛苦，模糊而钝感地活着，也就避免了一些伤害。傻人有傻福，说的就是这样吧。但愿以后长大成人了，妞妞还能傻人有傻福。
　　 张英不给妞妞述说自己离开的原因，不说自己的不得已，也不会询问某些人的丑恶嘴脸，之所以在生存维艰的当下，也决心放下工作放下一切，把所有的时间和身心收回，只为给妞妞一个完整的暑假，就是因为张英只想在有限的时间里，给妞妞留下更多关于爱的回忆，欢乐童年的回忆。张英深知，孩子对大人的印象，关于爱的印记，不是大人给了他们什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而是在孩子的有生之年，相互陪伴里的那些星星点点的爱的光芒，是一个人成长中漫长又孤独的岁月里，内心保留的那些随时忆起却永远带着温热的往事片段。孩子的童年越丰满，记忆里储存的欢乐记忆越多，以后的人格就越完整。妞妞已经失去了很多，张英只想在自己尽可能能够给予的时候，多给予一些，哪怕只是时光，是简单的陪伴，只是一些丰富的回忆。有一天，即使她的脑海印记里不再有妈妈，但只要有欢乐，有爱，有治愈，就可以了。
　　 世间所有的母子一场父子一场，也只是在最重要的那些年相互陪伴一程，然后在各自的轨道渐行渐远，各自都是独立的个体，有一天，各自远行，互不捆绑。如果有幸能相互守望，最好的相处也是各自安好互不干预，不以亲子、亲情的名义去索取。有一天，她可以忘了母亲的爱，可以不理解大人无法言说的无奈，也不必铭记什么中国式恩情，但只要拥有过每个年龄段该有的快乐，有过饱满的回忆，有过被保护被世界温柔以待，就是成长的力量。而张英只身在外打拼，就是为了养精蓄锐，以后拥有更多更大的能量，给予妞妞更多力量。如张英的沉默和安静，越是不露声色，越是内心深藏一汪澄澈。
　　
　　 五
　　 难得一年就这么一两次的回归，娘家肯定是也要回去呆一段时间的。只是拖了一天又一天，总想把时间一再延迟。对于别的女孩子来说，不管长多大，不管离家多远，回娘家，永远是最渴望最轻松最幸福的一件事。而娘家，却是张英最紧绷、无法放松的一个身处之所。平时为数不多的归家，也是住不了几天就急不可待地要赶回，甚至有时候还会不欢而散。总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家，身心都煎熬。以至于晚上不敢太多看手机，早上不敢贪睡要早早起床，吃饭时不敢按自己的意愿，似乎潜意识里只为了让爸妈高兴、满意，不挑食，不剩饭，不敢不吃晚饭，说话、行动都要提前过一遍脑子在出发，生活习惯也要蹑手蹑脚，生怕一不小心违背了父母的标准。有了自己的生活以后，张英就很少回去。偶尔回去，与父母的相处也是束手束脚，像客人一样，不会像别人家孩子一样，在父母身边无所顾忌滔滔不绝畅所欲言，除了一本正经的事，张英似乎找不到能够说的话题。多数时候，家里那种沉郁的气氛让人窒息。虽然带着孩子回去，家庭氛围会增添和缓和了很多，可是多年没有农忙没有活计的生活，对张英对说，不是一个“无聊”可以概括的。
　　 张英平时跟爸妈没什么互动，更没有几句闲话可说。微信的方便之处，就是有事可以发消息，这样就避免了说话。有时跟妈妈聊天的寥寥数语里，也是能用一句话概括的，张英一般不发两句，能一个字说明的，也不会打多几个字。于是，约定回娘家的日子，就迟了一天又一天，妞妞成了回去的理由，也成了回不去的理由。
　　 娘家的路，最近又最远。近是因为在心上，远是因为远嫁的姑娘多数没有了自己的家，各种忙碌琐碎各种忙于生计，永远的娘家，却是难以回去的娘家，像外人，像客人，生活中太多无形的障碍，都使回家的路拉长了。张英的总结是：回娘家的路，只有一条，就是金钱铺就的。父母对孩子，任何时候都不会有所改变，可是其他亲戚及左邻右舍，对于外嫁的姑娘，哪怕只是路过时的一句招呼一个点头，那眼神那姿态那语气，虽然不在明面上，可是时时处处透露出的等级看待，只有当事人才深有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