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次走进小村，是在三十几年前的秋风里，烟雨中。那时候，秋菊还是一个长辫子，水灵灵，青秀秀，掐得出水来的姑娘伢。
　　 祥子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多少次站在村口了。老杨树、深井、土房子，鹅卵石小路，弯弯的小河，都在岁月深处衰老颓废。岁月真是把杀猪刀，刀刀催人老啊！这把杀猪刀不仅把自己和秋菊催成了小老头和小老太，还把这座曾经风生水起，钟灵毓秀的小村也催得七零八落，破败不堪。
　　 顺着鹅卵石小路，从村口，一直走，到村尾，就是秋菊八十岁老娘的家。这段路，说远，也不远；说近，也不近。从村口到秋菊老娘家，要路过四十八户人家，五个荒着的台基，中间还有一座被遗弃的村小学。这些房子，不是建在一条平行线上，有的凹进去一些，有的凸出来半截，弯弯曲曲像一条没有生机，搁浅在沙滩上的长龙。这些房子里，基本没有什么人住，只有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的几户老人住着。秋菊老娘，算是其中一户。
　　 路上指头大小的鹅卵石，经过一些年风雨冲洗，都变得珠圆玉润，亮若星辰。走在这些鹅卵石上，祥子从脚底到四肢百骸漫过一丝麻麻的舒爽感，那感觉和几年前酒鬼二狗带他去镇上做足疗，女技师给他搓揉脚底的感觉是一样的。那次去做足疗，是因为祥子老说睡眠不好，二狗说做足疗能通经活络，促进睡眠，按舒服了当时就能睡着。听二狗一说，被失眠困扰已久的祥子就真的跟着去了。结账时，一次居然花了好几十块钱，这可把祥子心疼肉疼坏了。后来，二狗再约，祥子恨不得拿铁锹把他砍出去。这次，为了接秋菊回家，祥子特地弄了点仪式感，没有骑家里那辆跟随他几十年的老牌自行车，而是改开华华给他买的一辆一直舍不得开的低速新能源小汽车。可惜这条路太窄，祥子只能把车停在村口，步行去秋菊老娘家里。没有想的是，还让他免费体验了一把这么舒爽的按摩。
　　 小河是小村的母亲河。鹅卵石小路是顺着小河修得。小河，已经不是当年的小河了，枯浅的河底长满了不知名的水草，昔日哗哗啦啦唱着歌谣的小河水不见了踪影。荒凉，孤寂，像影子一样伴随着小河。这条路，祥子走了几十年，只有这次走得格外轻松。
　　 这些日子，秋菊一直在她老娘家里住着。秋菊让儿子华华带话，说这辈子都不会再回那个骗了她一辈子的臭男人身边。华华把这句话学给祥子听时，祥子一点也不奇怪，都听了几十年了，有什么好奇怪的呢。但平心而论，自己真是没有骗她，自己也是其中的受害人之一呀，谁知道国家政策说变就变呢，充其量算是秋菊人生最大的一次投资失败吧。想到这里，祥子心里偷着一乐，哈哈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啥时候学会了这么时髦的新词儿。
　　 想到秋菊说自己骗了她一辈子，祥子脑海里的光阴流转到了三十几年前……
　　
　　 二
　　 祥子出生在秋菊隔壁的村子里，两村之间隔着一条宽阔的大河。祥子住河南边，秋菊住河北边。
　　 祥子父亲是家里的独苗，从小祥子爷爷奶奶就把祥子父亲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祥子父亲高考落榜后，祥子爷爷奶奶磕头作揖找人把祥子父亲弄到了镇上的供销社上班，还办了城里户口。祥子父亲和母亲是同一个村里的人。祥子母亲不仅长得如花似玉，干活更是一把好手。祥子母亲本来有自己喜欢的人，但是祥子外婆看中了祥子父亲在供销社上班，硬是逼着祥子母亲嫁了。
　　 祥子母亲嫁过来后，每天都绷着一张冷冰冰的脸，对祥子父亲更是爱理不理。每天抱着冰山似的美人，祥子父亲心里也很郁闷。生了祥子后，祥子父亲经常留宿在单位的集体宿舍里，回家的次数一个月比一个月少。祥子母亲呢，不追究，也不询问，只要每个月给生活费娘俩就行，那个她不喜欢的男人，不回来还省的自己心烦。
　　 就这样过了两年，祥子父亲跟祥子母亲直接摊牌了，说他有了心爱的人，再也不想看祥子母亲那张透着寒气的脸。摊牌后，祥子父亲彻底搬离了村里，和同单位的一个单身女人双宿双飞了。祥子父亲搬走后没有多久，祥子母亲带着祥子嫁给了她之前喜欢的那个人。只是，没有过多久，祥子还是回到了爷爷奶奶家里。祥子在那个人家里过得一点也不快乐，尤其是那个家里的老婆婆，就是祥子母亲逼着祥子叫奶奶的人，经常背着祥子母亲给脸色祥子看，还阴阳怪气的说祥子是一个拖油瓶，不是他们家里的人，还说将来会有自己的亲孙子。
　　 祥子能回来，祥子爷爷奶奶喜得合不拢嘴。当初本来就不答应祥子跟着他母亲，只是经不住祥子母亲一哭二闹三上吊，才勉强同意祥子先跟着母亲。现在，祥子回来了，祥子爷爷奶奶的心可算是放下来了。
　　 祥子跟着爷爷奶奶，一过就是一二十年。
　　 祥子父亲搬出去后，在城里安了小家，和后面的女人又生了两个女儿。看到祥子长大成人，祥子父亲对祥子是心存愧疚的。自己唯一的儿子，自己没有好好照顾，从小缺爹少娘疼爱，现在儿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作为父亲是该为他好好打算打算了。趁着秋收给父母帮忙的机会，祥子父亲特意在村里放出话来：说还过两年就让祥子接自己的班，并给他在城里安家。有了祥子父亲这句话，给祥子做媒说亲的人，快要把祥子爷爷奶奶家里的门槛踏破了。
　　 有了父亲这座坚实的靠山，祥子底气十足。媒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但祥子始终没有遇到喜欢的姑娘。直到祥子在堂叔家里看到秋菊，祥子的心差一点就从胸膛里跳出来。好标致的姑娘！灿若星辰的眼睛，乌黑发亮的秀发，丰满诱人的双峰，盈盈一握的纤腰，一下子就把祥子的魂勾住了。那一刻，祥子感觉到呼吸不顺畅了，脚和眼睛也不听使唤了。
　　 秋菊是祥子堂叔老婆的侄女儿，这次是过来走亲戚的。秋菊走后，祥子像丢了魂，天天缠着堂叔给他说媒，并把父亲准备让他接班的事特别强调了一遍。经不住祥子软磨硬泡，堂叔答应去给祥子说媒。
　　 本来秋菊是看不上祥子的。祥子没有继承父母亲的优点，缺点倒是一点也没有放过，父亲的小眼睛黑皮肤，母亲的瘦弱娇小，在他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秋菊喜欢高大健壮，两眼炯炯有神的男人，但结婚后能在城里安家落户，对于一心想要跳出农门的秋菊，实在诱惑太大。没有遇到祥子时，秋菊正在和城里的一个男孩接触，只是这个男孩没有像样的工作，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这一点，是秋菊不满意的。现在，祥子出现了，马上就能有好的工作接班，鲤鱼跃龙门是指日可待的事了，丑就丑点呗，好看是不能当饭吃的。秋菊左右权衡一遍，点头答应嫁给祥子。
　　
　　 三
　　 祥子一直清楚的记得，第一次去秋菊家里的情形。
　　 那是一个舒适的浅秋，下着蒙蒙细雨，刮着带有桂花香的微风。祥子骑着父亲送给他的永久牌自行车，车后座上坐着堂叔，自行车把手上挂着父亲给他备好的礼品，礼品在自行车把手上晃来荡去，像鼓槌一样敲打着祥子咚咚乱跳得小心脏。这是祥子第一次去秋菊家认门，也是秋菊正式接纳他的一天。
　　 第一次走进秋菊住的小村口，祥子觉得湿润的空气甜甜的；吹过来的微风香香的；婀娜多姿的杨树笑盈盈的；一口老井里的水和秋菊的眼睛一样清亮亮的；泥巴做成的土坯房暖暖的；蜿蜒的鹅卵石小路美悠悠的；小河水正欢快的唱着幸福的歌谣欢迎他和堂叔的到来。生在这么美丽的地方，怪不得秋菊长得如此好看。看着眼前美好的一切，祥子在心里感慨。此时，用爱上一个人，而爱上一座城，来诠释祥子的心理最贴合了。其实，他的村子也这般清新秀美，是他视而不见。
　　 正式上门认亲后，祥子怕夜长梦多，很快就敲定了婚期。成亲那天，祥子满脑子都是秋菊那对傲人的胸脯和纤细的小腰。左等又盼，总算是到了夜深人静，祥子的人生也达到了巅峰时刻……
　　 计划赶不上变化，是人生常态。有时候你计划的阳光大道，不知道哪一个环节就突然出了问题，变成了无解的死结；有时候你认为是无解的死结，却突然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就是这样来的吧。就在祥子和秋菊坐等接班时，国家出台了政策，一律不许接班制！
　　 消息出来的那一天，祥子懵了。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并且还在心里窃喜了一番，幸好这个政策晚出来两年，要是早个两年，不说娶秋菊为妻，只怕连一个丑婆娘都难得娶到。不能去城里安家落户，就在农村抱着孩子老婆热炕头也挺好的。不能接班的事实，祥子很快坦然接受。但秋菊却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她哭天抢地，摔砸打闹，要死要活。她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她是带着鲤鱼跃龙门的梦想嫁给祥子的，现在梦想破灭了，自己却变成了孩子他娘。昔日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小姑娘，就这样被祥子霍霍掉了她的人生，她恨祥子父亲，也恨祥子！
　　 看到秋菊伤心失望，以泪洗面，祥子心疼坏了。为了弥补秋菊，祥子把家里的大事小事全包了。他只想和秋菊好好过日子。秋菊虽然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日子，但她仍然不开心。每天对祥子爱理不理地甩脸子，即便有时候说上几句话，也是冷嘲热讽，极尽挖苦。祥子知道，秋菊心里有气，所以不管她怎么骂自己，挖苦自己，祥子每天都想着法子给她做好吃的，挖空心思给她讲好笑的段子。但无论怎么努力，祥子每天都是热脸贴冷屁股。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可在祥子和秋菊这里，却是毒药。从知道不能接班开始，上十年的光阴里，祥子始终如一日的在秋菊面前委曲求全，低声下气。但秋菊一直不肯释怀，反而持宠生娇，愈演愈烈。始终得不到秋菊理解，祥子的心也慢慢冷了，他开始躲在外面学着喝闷酒。
　　 酒壮怂人胆，真是一点也没有错。那天，儿子华华被爷爷接到城里去玩了，秋菊也出去打牌了，忙完家里的事，祥子整了几个菜，倒上了一杯白酒，正喝得有滋有味，没想到秋菊回来了。“今天怎么提前回来了呀？来来来，我去给你盛饭端菜，以为你还要打夜牌，特地把你喜欢吃的菜放锅里热着。”祥子看到秋菊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进来，连忙满眼含笑起身讨好秋菊。
　　 “哟！这人脸皮厚起来真是没有办法啊，一个骗子还有脸在家里翘着二郎腿喝小酒？我真是挖了眼当判官，瞎到了底啊。”打牌手气不好，正窝了一肚子火的秋菊，逮着祥子就开始挖苦。
　　 “秋菊，我们结婚都多少年了？华华都要读初中了，你这样有意思吗？这些年，你十指不沾阳春水，好吃好喝都紧着你，你说我祥子那点对不起你！”喝几口酒就上头的祥子，胆子一下子变大了。
　　 “咿呀呀！现在出息了，还敢犟嘴了，你这么厉害，怎么到现在还窝在这个鬼地方？怎么没有见你把我弄到城里去享福？还对得起我，你哪里对的起我？你看看我们村的菊香，现在在城里过得什么日子？开着小车，烫着大波浪，穿着名牌，打着大牌，那才叫风光，你就是跪着给她老公提鞋都不够资格！”秋菊一说起和自己差不多大的菊香，就更气不打一处来。只有碾压祥子，才是她最好的发泄方式。
　　 “好好好，我没有本事！那你怎么不学学菊香呢？人家菊香可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女强人，哪天不是忙得脚打后脑勺，你只羡慕别人有钱，咋不说别人有多累？”祥子憋了上十年的怨气，这一下哗啦啦抖出来。
　　 “只有像你这种没用靠骗的男人，才指望女人出去赚钱，秋菊没有她男人的人脉她能做啥？你倒是给我弄点人脉出来呀！”秋菊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咄咄逼人，每一个字都像是被药水煮过。
　　 有了这一次开头，后面吵架斗嘴自然而然成了家常便饭。但吵归吵，闹归闹，不管两人吵得有多不可开交，秋菊是打死也不回娘家的。当初，她是顶着众人羡慕的眼光嫁过来，说什么也不能回娘家让人看笑话。老人说，娘家争娘家气，婆家争婆家气是有道理的。
　　
　　 四
　　 日子，在吵吵闹闹中豁开了一个大口子。祥子和秋菊的儿子也大学毕业，并在城里安了家。
　　 小孙子的到来，给祥子和秋菊这些年的吵吵闹闹也按下了暂停键。从小孙子出世，到上幼儿园这几年，是祥子过得最清净的几年。秋菊不跟祥子吵了，并不是放下了。而是有了小孙子，秋菊忙起来了，没有时间和祥子吵架；再就是住在儿子家里，秋菊想给媳妇做个榜样，不能和祥子扯皮；还有就是怕街坊邻居笑话，给儿子一家人丢脸。
　　 随着小孙子长大上幼儿园，秋菊和祥子也闲了下来。这时，祥子提出要回老家住，他说城里不如乡下好，天天关在鸟笼一样的房子里太难受，回去打点临工，种种家里的几亩地，自在得很。祥子说要走，秋菊也巴巴的跟着要走。看秋菊也要回去，祥子瓮声瓮气得说：“你不是一直看不得我吗？回去干嘛？就在城里过好日子多好。”
　　 “要你管，那是你的家，也是我的家，你能回去我凭什么不能回去？”秋菊背着媳妇递给祥子一记眼神杀。
　　 “好了，好了，都回去，都回去。你们想小小了就回来看他，有时间我们也可以带他回去看爷爷奶奶。”儿子知道，父亲回去了，母亲是留不住的。他们吵吵闹闹这么多年没有分开，是因为父亲的包容忍让和迁就体贴。母亲嘴里不愿意承认，但已经习惯了父亲为她做的一切，没有父亲，母亲一个人是撑不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