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箩筐】扣问(微小说)
二十多年前,我每次回到故里,最先遇到的是莲香婶。她在村口的大路上茫然地来回行走,嘴里不停念叨:“我有罪么?”见到我,她一定会凑到跟前,“楚娃,你是读过书的人,你应该晓得的,你说说,我,有罪么?”这可把我难住了。我是读了几年书,可我又没有学过法律,我哪能说得清有罪无罪的事呢?何况,你都坐牢了,还能说没罪?可又想,难道说坐牢了就一定有罪?我实在不知该怎样回答她。
对于疯疯癫癫的莲香婶,村里村外人,知其所以然的,深解她这一生的悲苦;至于一些后生,大概也知道她毒死过人的,便总是投她以鄙夷的目光;更有孩童,则时常尾随其后,齐声诵到:“黄蜂尾上针,最毒妇人心。”
这事还得从头说起。莲香婶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上世纪五十年代初,20岁的她,嫁给了村里的永青叔,一年后有了聪明可爱的儿子祖善。儿子一天天长大,也乖巧懂事。平平淡淡的日子,也让莲香十分满足。有一天,祖善爬到柳树的高处摘知了壳,邻家伙伴想逗他,突然一声大喊:“祖善,蛇!”祖善一阵惊恐,径直从一两丈高的树杈上栽下来,祖善满头是血,当即不省人事。经医生抢救,命是保住了,可从那以后,聪明伶俐的祖善,变得呆呆傻傻。莲香痛贯心膂,欲哭无泪。那一年,祖善13岁。
十五六岁时,祖善的病情突然加重,变得癫狂起来。辍学后,他时常蹲在大堤上,守候着放学的小学生,抓住一个就是一顿殴打。学生们皆躲之不及,深感惶恐。晚上,人们入睡后,他便拎着箕畚,挨家挨户,将屋檐下晾的衣服鞋袜,还有坛坛罐罐,全部扔进茅坑。叫人不安的是,他常常挥舞凶器。有一次,莲香收工回来,一进院门,见他将邻家一只小狗剁成几段,将那血肉模糊的狗头,当皮球在手上玩耍。更可怕的是,他经常偷出厨房的菜刀,追得村里的孩童魂飞魄散。那一回,他追着追着,一个飞刀出去,差点砍上一个孩童的后背。
这天,已是深夜,莲香夫妇仍未能入睡。“祖善他爸”,莲香长叹了一口气,“这些天我思来想去,祖善这样下去,迟早会闹出人命的,到那时,祸害了别人,也毁了他自己。我想,咱不如在堤外的树林里,挖一深坑,让他自己一个人在里面过日子,你看咋样?”祖善是莲香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哪忍心做出如此下策,实属无奈呀!莲香说着,眼泪掉了下来。永青叔索性坐起来,点上烟,一根接一根,大口地吸着,好半天才应了一句:“也只能这样委屈他了。”
地洞里放置了简单的铺盖,洞口上搭好了雨棚。莲香安排一日三餐,按时按量送达。祖善虽深锁洞内,依然一刻也不消停。他往土壁上吐一口唾沫,然后照着唾沫,用头用力撞击,他一边撞,还一边高喊:“高射炮,轰——嗵!高射炮,轰——嗵!” 从早到晚,他就这样不停地闹腾。他的头顶总是糊满泥浆,地洞的四壁也撞出了一个个光滑的圆坑。
那天,家里人忙不过来,便叫邻家小女孩祖荣代劳送饭。祖荣将钵碗用绳子下放到祖善手里。饭毕,只听洞内一声清脆的碰瓷声,随后从洞里飞出来一块破瓷片,正砸祖荣额头,她双腿一软,昏倒在地,幸过路人将她救起。可正值花季的祖荣,正当脸却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疤。
几天来,莲香寝食难安。她怕儿子伤及无辜,没想到,结果还是伤及了无辜。这些年来,面对随时都会用暴力袭击他人的儿子,她心力交瘁。自从把儿子扔进地洞三个多月来,莲香也从来没睡上一个安稳觉。一方面,她不忍儿子饱受委屈;一方面,她担心儿子伤及他人。她想,只要儿子活着,别人就会随时受到威胁。再说,他自己也活得可怜巴巴,受尽了疾病的折磨和苦痛,还不如让他早早脱离人生苦海,早些投胎,重新做人。想到这里,莲香直打冷颤。
第二天一早,莲香吩咐祖善他爸,说儿子这段时间消瘦得厉害,便把家里下蛋的一只老母鸡杀了。莲香背着家人,在香喷喷的一罐鸡汤里,投下了强力鼠药,随后叫永青叔送去。事后,莲香向永青道出了实情。
永青叔为儿子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莲香始终不敢面对再也不会动弹的儿子,她完全经不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刺激。她像浑身散了架似的,瘫倒在床上。她大病了一场。
之后的一段时间,莲香有如魔鬼缠身,愧疚和自责时时刻刻折磨着她。她从未料到,自己会陷入这样的逻辑魔圈:儿子时刻都有杀人的意图和行为,如不遏制,天理难容!然而,万般无奈,自己却采取了杀人手段,她的做法,法理不忍!
她只有一个念头,甘愿接受惩罚。那天一大早,她到乡里自首了。
县里庭审那天,去了很多乡亲。
庭审前,法官又仔细阅读了一遍案件的卷宗。案子的调查,取证,笔录,诸已齐备,只需过堂,进一步确认。
下面是一段庭审记录:
法官:鸡汤里的鼠药是你亲手投下的?
莲香:是。
法官:鸡汤是你指使人送的?
莲香:是。
法官:你这是故意杀人,知道吗?
莲香:知道。
法官:你是她的亲生母亲吗?
莲香:是。
这一番审讯,有口供,有笔录,事实清楚。案件到此,法官觉得已经可以作出判决了。他还要问莲香最后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杀他?”
莲香有气无力地回道:“我不杀他,他就会杀别人。”
莲香短短的10个字,令法官愕然。
法官:“死者生前会随时杀人吗?有何事实?谁能证明?”
“长官,我能证明。”证人祖荣示意法官,她把祖善疯了以后的种种行为,诸多杀人企图的恶行作了充分陈述。
法官:“还有谁能证明?”
旁听的乡亲们异口同声:“我能证明,我们都能证明。”
法官听完证人及乡亲们的陈述,觉得莲香的话,同样事实清楚,逻辑成立。法官把头晃了两下,不知道是在摇头呢还是在点头,他随即一拍桌子,“休庭。”
法律是严肃的。经过合议庭合议,莲香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刑满释放,莲香回到村里,她的精神状态日渐异常。早几年,她还疯不疯,傻不傻的,到后来,她大约近乎完全地疯了。
晚年的她,身子佝偻得厉害,一根柳树丫做的拐杖,高出她的头顶许多。呆滞的目光里,不时露出迷茫。她整天无所事事,在村口的大路上不停歇地来回游走。那神情,那情景,像是为某种不解做着不懈地求索和探寻。她时而自言道:“我有罪么?我真的有罪么?”她似乎在用人世的普遍道义向天理扣问,她的行为,只不过是要极力遏制儿子的杀人企图。她时而又极其自责,用手猛抽自己的脸,自言道:“我有罪!我该死!”她似乎又完全服从法理对她的惩罚。在莲香的心里,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在“罪”与“非罪”之间,她始终摇摆不定。然而,她终究不能明白,天理和法理,它们既相互纠缠,又时有相互抵触。
2001年清明,我回老家扫墓,田野里添了一座新坟。走到近处,知道是莲香婶死了。她带着始终未解的疑问死了。
一个声音仍在我脑海里回旋:我有罪么?
(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有很多问题,农村是真实存在的。小说也是以六十年代我老家一件真实事件为基础。莲香这样的杀子之母,在农村并非个例。它是某个时代农村的真实反映。莲香的受害,不仅是失去了儿子,更是精神上的折磨。一方面,他出于一种普遍道义,万般无奈,他才杀人。一方面,她杀了亲生,爱心良心人心又时时受到谴责,她又甘愿接受法理的惩罚。天理法理,有时候并不能十分吻合,它们往往有些抵触又纠缠不清。
再次谢谢华为老师!敬茶!遥祝一切安好!
莲香婶毒死疯癫的儿子。
可怜的莲香婶一家人委曲求全。
不要意思了!
“莲香毒死疯癫的儿子,她有罪吗?她是直接杀手,但间接杀手是谁?”这个问题问得很好。杀死疯癫儿子的母亲,自己也疯了,谁之罪?
再次感谢社长留评!遥祝秋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