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紫衣青衫打马归家，路遇伊人面似桃花，从此两心长牵挂。”鲜衣怒马，人面桃花，一场黄昏的邂逅，一见如斯的钟情，该是何等唯美的意境！
　　 而沈炼和北斋的相遇不是。那天下山归来，一蓑烟雨不期而至。他一身飞鱼服、一把绣春刀，一卷北斋先生的书画，临风而立。淅淅沥沥、迷迷蒙蒙的雨中，他的身影显得如此的孤独、寂寥。他携着北斋的画，精心护着，珍爱备至。山麓松竹交翠，溪流潺潺有声。水中，倏然映出一抹倩影来。他蓦然回首，只见一人撑着一把油纸伞步履姗姗，翩然而至。一袭素衣轻衫，不掩其沉鱼落雁的姿容。春眉画山，秋瞳剪水，亭亭玉立，当真似仙人下凡。伞的一半遮在她身上，另一半遮在他身上。那一瞬，他愣住了，蜻蜓点水划过波面，漾起涟漪圈圈，经久不绝。他尚不知，眼前这位清丽脱俗的女子便是他慕名已的北斋先生。终于，雨停，人去，山空，那一刻，想必他心中怅然若失。那一蓑烟雨，一时洗净了心中的尘埃，濡湿了生命的记忆。只是，下了山，回到俗世，他又该面对风刀霜剑的生活。没有什么能让这碌碌尘寰中的人铭心刻骨。那山雨溪畔邂逅的女子，怕也只在心头留下惊鸿一瞥、转身相忘罢？
　　 在修罗场上，没有忠义的热血，没有变革的信仰，没有爱情的浪漫，沈炼他只是风雨飘摇的乱世中一个蝼蚁般的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只是一个在夹缝中求取生存之道的普通人。他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在战骨堆山的萨尔浒残场上，陆文昭说，要换个活法。其时，一轮圆日破云而出，殷红如血的光照亮了二人的面庞。陆文昭看到了改变的希望，他要折掉自己的气节，磨掉曾经的尊严，为了自己所谓变革大义的信仰而去步步攀升、不择手段。夕阳如血，而沈炼的目光依旧迷茫，苍凉。他看到的仅仅是这一次活下来的希望。以后的路，还是如常，寻一条活路。他痛恨魏党肆虐横行、专权误国的乱状，他厌恶锦衣卫捕风捉影、草菅人命的恶风，他忧心大明积弱渐久、江河日下的衰运，但在那个如履薄冰、步步为营的朝廷，在那个人人自危、噤若寒蝉的年代，他没有信念去变革，没有资本去反抗，他只能顺着洪流一路向前，翻翻滚滚，浮浮沉沉，恰似一叶扁舟投诸大海，在惊涛骇浪中委曲求全。正义，友谊，爱情，都显得太过奢侈。以画为友，与猫为伴，这便足矣。
　　
　　 二
　　 第一次看完路阳执导的《绣春刀2之修罗战场》，主角间含蓄隐忍的爱情故事线固然打动人心，然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电影展现出的那个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动荡年代中小人物身不由己的命运悲剧。
　　 他歆慕那手妙笔丹青的风雅，他敬仰那心随性自由的不羁，他叹服那身不惧强权的傲骨。于是，北斋先生其人成了他的精神知己，北斋先生画作成了他的心灵寄托，虽然素未谋面。尽管如此，当北斋因言获罪将被锦衣卫追杀时，他只能随同办案的同僚前去，只为一探究竟、一睹尊容，并不能拯救这位钦慕已久的画师。并非是沈炼懦弱，冷血，无情。现实就是这般残酷，为了自己的生存，就容不得刚毅、热血、情义的存在。这便是这个动乱年代的写照。
　　 一如中元佳节时，灯市如昼，繁华靡丽，人间欢乐，独殷澄一人在这绮陌琼楼间亡命天涯，波澜不惊、平静祥和的街市后竟是暗藏着这般的凶险动荡。为保全自己与其他的同僚，沈炼不得不撇清关系、亲手去将自己的下属兼好友殷澄抓获。最后逼得殷澄因不堪诏狱之苦而挥刀自裁。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好友死在自己面前，他只能在好友死后去默默地为其超度。为了生存，他只能隐忍，只能放弃，纵有万般无奈又能如何。拔刀反抗，劫狱出逃，那样只会被追杀到天涯海角，远遁江湖、埋名归隐的浪漫终究是会输给无情的现实。所以沈炼不会这般做。同样，沈炼也不会去救北斋，即便是看到北斋先生是一妙龄女子，即便看到那女子正是自己当日雨中邂逅之人。可他不会想到，自从他决定随同凌云恺雨夜潜入北斋居所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已经开始蜕变，他也就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被现实压制，被世道束缚，沈炼的苦闷无处宣泄，只是终日在锦衣卫的桎梏下办案处事，疲于奔命，为生存，为生活。他也便没有要改变时局的意识与抗争的念头。他在北斋的书画中找到了一丝精神的共鸣，他读出画师如雨中邂逅的女子那般柔中带刚、桀骜不屈的洒脱、真实。尽管不认识北斋，尽管没有高山流水般的琴瑟和鸣。又或许，沈炼只是活着，他欣赏的不是画师敢议朝政、抨击时局的辛讽，他看重的是画中公鸡嘴边正欲啄食的那只幼弱渺小的蝈蝈，一如他自己的乱世宿命。他深知在动荡的世道中他是何等的渺小，何等的脆弱，处处闪避，处处苟安。他对生活看得通透，所以他没有信仰，没有执念，不会为了改造乱世去大胆谋反，不会为了忠于皇帝而完全守法，不会为了道义情义而纵友逃脱，不会为了拯救画师而以身犯险，不会为了一场邂逅就携伊遁隐。画师画中的那只蝈蝈，就是他这样的小人物命运的悲情写照。于是他好奇能有如此傲骨、能作出如此生动诗画的画师究竟是何样面貌，他因如此可嘉可赞之人却获罪至死而深感遗憾可惜又无奈。于是他也去了画斋，只为一睹画师最后的真容，仅此而已。
　　
　　 三
　　 待看到北斋便是那山间为其撑伞的女子时，他惊诧，更无奈。他是为生存而挣扎的、很现实的一个人，在他心里，没有一见钟情的浪漫。直到凌云恺恶意横生、欲加凌辱时，他恻然生悯，拔刀怒立，出手制止。因此被凌污为乱党，无端获罪。为销罪证，他大打出手。当得知凌云恺是魏忠贤外甥时，他手住了，心犹豫了，慑于强权的压力，迫于活路的考虑。最后终于还是失手杀死了那锦衣卫。而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拯救自己，和北斋无关。甚至后来冒死烧案牍库，一方面可能是出于对北斋安全的关切，但更多的怕也是因为惧怕北斋作为被人控制的证人来指认他杀锦衣卫的事实。
　　 这些皆是迫于现实的苟全，并不能说沈炼是自私冷漠的人，也不能说这些是有损完美的瑕疵。在这血雨腥风的修罗场中，没有完美的人格，没有绝对的善恶。
　　 信王年少有志，想肃清寰宇、整顿乾坤。清除阉党时，他对韩旷说:“连袁崇焕都给魏阉修过生祠，你连他也想杀？你想让朕无人可用？”，可见他并不十分昏庸。但这一番话，也见得他对袁崇焕的权势地位心存戒惧，而非真正敬重其品格。崇祯猜忌多疑的性格可见一斑。最后终于还是将袁崇焕杀掉。而为掰倒魏忠贤，去谋刺皇兄，并追杀自己忠心耿耿的属下及钟情于他的弱女子以灭口，掩盖事实，也真可谓是不择手段、无情无义。
　　 陆文昭便是信王下属。他感恩于沈炼的救命之情，屡屡提携、时时庇佑，可见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他为整垮魏忠贤，不惜自甘下贱、屈身事阉，当他为魏忠贤捞起湖中的鱼后，他落下了一滴泪水。当时不禁默然称颂，感其忍辱负重的刚毅。陆文昭以清除阉党、改变乱局为信念，觉得他没有错，他决心可嘉。最后方知他效力于信王，为实现其所谓的理想信念，他背叛朋友，追杀同僚，亦不择手段。始悟信王、陆文昭一党和阉党其实并没有实质性的区别，都是党派之间争权夺利、草菅人命，一片黑暗。陆文昭说要换一种活法，忠于心中的念头，最后也不过是一枚棋子，成为他所谓的的信念的牺牲品。
　　 却说与陆文昭反目的裴纶，他为查沈炼、破解命案，随身无常簿记载言行之过，亦不免捕风捉影、盛气凌人，尽显锦衣卫令人闻风丧胆的形象，更将无辜的净海法师打入昭狱，其行径与凌云恺并无甚差异。甚至从办案手段上可以说裴纶与凌云恺是同一类人。但裴纶终究不是一个仗势弄权、临危求饶的俗贱之类。为了兄弟义气，他可以盯住沈炼不放，以出恶气。亡命天涯，他可以拼死抵挡，与沈炼并肩作战。有时又尽现幽默风趣的一面，令人不觉莞尔。在桥边，面对来势汹汹的追兵，他说：“我不走。我要留下，陆文昭捅我那刀，我还没有还他。”说是为报怨仇，更多的当是想成全沈炼、北斋二人让其先走，自己独当一面。这种甘为朋友断后杀敌、横刀立死的义气，又如何能不令人敬服？
　　 而沈炼纵火烧案牍库前，他犹豫了。为了一己之存亡而去毁灭谋刺皇上的罪证，他不愿为之。可见其心中还是以皇上为尊，所谓忠义难泯，尽管他的正义品性、耿直人格抵触皇权控制下的阉党，也抵触锦衣卫的雷厉风行，但他还是想着查出真凶，不可包庇反贼。最终，他还是向现实妥协，将名册交了出去。修罗场上，每个人都有其矛盾挣扎的一面，都难以用一种纯粹的评价去褒贬臧否、纵论是非。
　　 若说最纯粹素净的人，那当属北斋先生。她虽与陆文昭、信王是同属一伙，但本质上又完全不同。她只是她自己，澄澈如水，纤尘不染。她痛恨时局，她跟随信王，不单是信王能改变朝局，更因信王救她一命，令她感怀半生。她牵挂着信王，甘愿为其慷慨赴死，也是坚持着自己理想中的爱情。她只是痴痴地跟着信王，跟着自己心中对爱情的信仰。她坚信明公与她的情义，她坚信这世界会变好。她以笔作画，以字为刀，抨击时政，以抒愤懑。她不懂权利之间的杀伐屠戮，她远离党派间的欺诈背叛。她只是以外柔内刚、随性自由的姿态活在烟雨朦胧的林泉之下。她不为求生，只为信仰，只为自由。她素净如一张白纸，明澄如一泓秋水，纯粹如一川冰雪。这便是游离于修罗战场之外的北斋先生。
　　 也正因此，在与北斋相处之中，沈炼逐渐被其感染，逐渐在她的不羁与执着中沉陷。想当初，泛舟江上，他以锦衣卫的非常手段欲逼迫北斋道出谋刺主使，然对理想中爱情的矢志不渝使她守口如瓶、视死如归。她选择投水而逝。一个已对水如此畏惧的女子，毅然决然地选择再度投水，只为了守护那个曾经救护自己、暗许一生的人，只为了心中那份不可磨灭的执念。看到湖面圈圈波纹趋于平静，想到方才她那无辜柔弱的眼神，他，后悔了，他，再不犹豫，纵入水中，将她救起。也就从那一刻起，他坚硬的心被她楚楚可怜的目光、坚毅不屈的执念所融化。为了她，作为锦衣卫的他选择背叛皇室，将名册交给她以毁灭罪证。那飘飘夜雨中，他放她逃脱。将名册掷给她的那一瞬，四目相对的那一刹，他的心已深深的系在了她的身上。他的正义，他的深情，都付与这蓑烟雨。寻一己之生路、偏安一隅已不再是他的夙愿。而她，去而复返，为的是给他一条生路。他，又代替她前去见明公，单刀赴会，只身犯险，只是为了护她周全。从此，他已情根深种，他的命不再是为自己而活，他是为让她安好，甚至最后不惜砍断吊桥、自断后路，只为阻击追兵，为她赢取更多的时间。她也已得知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信王要追杀自己。她坚信这世界可以变得美好，她从未怀疑过她的明公。而最后还是听得真相，那一份乱世中的执念，那半生梦幻般的理想，瞬间破灭。该是何等的绝望。最后，她再次去而复返，在断桥边，凝望沈炼，不忍独自离去。而沈炼那一句声嘶力竭的“滚”，无疑是最美的情话。他愿为她而死，换取她的生。他要她远离修罗战场，隐居山温水软的江南，在一蓑烟雨的自由恬静中好好活着。
　　
　　 四
　　 在这兔死狗烹、禽尽弓藏的乱世，每个人都是任人愚弄的棋子，最后成为弃子。沈炼为求生存之道，被人要挟，沦为陆文昭的棋子。北斋深信自己感恩戴德的明公，最后却惨遭追杀。陆文昭相信信王会杀沈炼，会杀北斋，不会杀他自己，最后才发现他错了，他也是一枚被利用的棋子。信王即为，是为崇祯，他利用，他无情，最后依旧无法挽回大明王朝的危局，湮没在滚滚洪流之中，成为历史的弃子。
　　 而沈炼在这求生求死间，源于一蓑烟雨的邂逅，为那惊艳山川的信念，逐渐释放出本性中对正义、情义的追求，在修罗场上完成了一次生命蜕变。他，改变不了现实，却可以改变自己。他，从一个独自往来的求生者，变成了一个有所牵挂的浪漫者。乃至于使看客为其后来再为爱情不顾生死的执着、为兄弟两肋插刀的义气动容。他们三兄弟肝胆相照，荣辱与共。总不能忘，卢剑星对两兄弟说，“谁都不用死，我们这就走，去过好日子”。言讫，嘴角微扬，释然一笑。却不知，他说这番话时，早已抱着必死的决心将罪责独自承担下来，为求两位兄弟遁迹他方、好好活下去。那一笑，惹下多少看客的热泪！而最后沈炼去关外杀赵靖忠时，背上所负的，正是大哥的斩马刀与三弟的双刀。他带着两位兄弟的兵刃为之复仇，那一刻，仿佛两兄弟的英魂又与自己聚到了一起。想来不免又一次热泪盈眶。而夕阳中，沈炼独自一人纵马江南的背影，却又显得何等的癯瘦、苍凉，令人黯然神伤！同时，沈炼对妙彤的痴情也是何等的执着。不禁使人联想，或许他钟情于妙彤，只因他还牵挂着芳名仅一字之差的妙玄。妙玄，便是北斋先生。由此便又想到，风陵渡口。郭、杨二人相逢在风陵渡口，这一遇，便萦系郭襄的一生。乃至于她为自己徒儿取名时也用风陵二字，只因念念不忘风陵渡口那一场相误终生的邂逅。而沈炼之于妙玄，怕也是如此罢？
　　 从求生到牵挂，沈炼的蜕变，始于那一蓑烟雨。没有海誓山盟的豪言壮语，只一道相遇的目光，一声“快滚”的怒喝，便足以惊艳岁月，唯美时光。侠骨柔肠，念念于心、依依不忘的，是乱世中的那一蓑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