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喜，闻之则喜，感谢汉武帝为斯地取了个好名字，她听起来好惬意。中条山昂首天宇而兴云，涑水河九曲湾转而布雾，峨嵋岭与凤凰原争奇，鸣条岗共香山寺斗碧，端的是山有志，水有情——这轴画图展现了闻喜的物华天宝。一代代风云人物从这里崛起，像一颗颗灿烂的明星标榜在历史的天幕上。裴頠的一篇《崇有论》震荡着中国哲学界上千年，裴政的一卷《开皇律》为历代帝王家所推崇和鉴取，西晋时的地图学家裴秀与欧洲的托勒密同称为世界绘图法的创始人，赵鼎——协助岳飞矢志抗金的南宋宰相，“戊戌君子”杨深秀……他们皆生长于闻喜这片热土上。前辈们的赫赫威名响彻天地——印证着闻喜的人杰地灵，在这些巨星们的照耀下，斯地斯民们喊着沉重的号子，开拓奋进，续写着闻喜延伸的历史，好在篇篇都有精彩之处，章章不乏辉煌之作，六十年代有植棉劳模吴吉昌，七十年代有驻美大使柴泽民——昭示着闻喜的后继有人，在改革开放的这段历史中，那中条山的大山里又升起了一颗耀眼的新星，他就是楷书《毛选四卷》的“天下第一人”——朱元春。
　　 让咱们拨开中条山上的重重迷雾，看看这个被誉为“天下第一人”的人是何等的气象，怎样的风采。
　　 难怪闻喜古志上曾张张扬扬地说：“闻，以人闻，以山水闻也”；“喜，以人喜，以业绩喜也”——是为序。
　　
　　 像这样的国粹
　　 你们应该把它继承下来
　　
　　 中条山70里深处有一峪，名曰“孙峪”。孙峪的深处有一小山，名曰“孙山”。孙山里的山民们世世代代在这大山的褶皱里默默耘耕，自生自灭，无事可记。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四年的春天，一个小生命连着“朱元春”三个字的“标号”落进了这深深的孙山里。元春——生命的一元复始了，隐含着父辈们的某种企盼，希望在他这一辈人手里能为孙山人带来一点向上的气息，但他生不逢时，六零年是困难时期，这山里娃却像中条山上的顽石一样能经得住任何贫苦的考验。八岁那年上学了，这朱家娃下学后不好好给猪娃割草，却独独地爱上了写字，骑在山石上，拿根树枝，蘸上“金马泉”的水，倒也写得有滋有味。村里教书先生是个老儒，看这娃双眼放灵光，背后冒灵气，便认定是块“材料”，孔子曰“智过其师，方可授业”，就写了个“日月水火，山石田土”的底帖让他临，希望能临出个人物来。上到三年级，这小芽芽顶得老先生坐不稳了，问先生：“字是谁造的?芽那字却造的高级，就说那‘山’吧，下面平着睡一横，像大地，地上竖三根桩，像三个山头，山是胡长出来的，就长短不齐；再说那‘田’，四四方方一块地，中间打上畦，就好浇了；你看那‘火’，两根大山柴一架，吃了风，两边就冒火苗哩……其它字也是这么造的吗?芽”先生怔了怔就说：“孔子曰，老先人传下来就是这个样，你就按这个样写你的字，不要走了样，胡问什么问?选”——孔子是否这样曰过，不要紧，要紧的是元春爹妈供不起孩子念书了，对先生说：“你教他那些干啥哩，成龙哩还是想变蛇哩，胡认上两个字，能看住门户就算了”——先生到底是读书人，他懂得人的价值，就拿山里人最怕的一句话去做元春妈的思想工作：“你要不给这娃念书，以后就找不到好媳妇！”不料元春妈却最不怕这一套：“我这娃天生的灵气、能干，站在那里赛梧桐，只要栽下梧桐树，凤凰鸽子什么的就飞来啦”——她这话充满了底气。就这样，朱元春含着两眶委屈的泪，失学了。那时候政府给困难学生发“助学金”，一天，先生拿着三块钱跑到朱家说：“毛主席知道你家困难，毛主席给了你娃三块钱！”元春爹双手捏住这三块钱正乱颤哩，先生又说：“你欠学校的五块钱书费也免了，毛主席给你家垫上了?选”元春爹妈只声声泪泪地说了一句话：“好娃，好好给咱毛主席念书去”——就这样，朱元春含着两眶感激毛主席的泪，复学了。元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好好给毛主席念书，念出本事来，让毛主席接见一下，那才叫高级哩。上完小学，朱元春考进石门公社七年制学校，后来，北京来了几位搞“三支两军”工作的解放军，校长让朱元春写了个“见了你们格外亲”的标语贴出去，这一贴，招来了一位军代表。这一天，学生们正在写大字，校长陪着军代表来到朱元春的课桌前，看了元春临的字，脸上露出笑容，说：“有希望，很有希望，中条山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啊”，便格外地摸了一下元春的头——这是对他最高的奖赏。军代表走到讲台上，说：“同学们，既然你们写大字，我就给你们讲讲什么叫做‘写大字\\\\\\\\\\\\\\\'”。
　　 大字就叫书法，书法是中华民族冠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唯一的一门艺术，像这样的国粹，你们应该把它继承下来。中国的文字是形象字，比如说“山”字吧，从甲骨文上看，它就是一个图画符号，在大地上画三座山峰，很直观，一看就知道是山，后来演变成金文，由图画简变成线条，但万变不离其宗，大山的神仍隐藏在这个“山”字里面。中国所有的文字都是这样直接或间接的从万事万物的形象中提炼简化而来以作为记载万事万物的符号，但书法家的字就不能与书报杂志上的只起符号作用的字等量齐观了，大自然中的一切都与书法之间被一根无形的线牵连着，书法家的职司就是在它们之间搭一座桥，驱使自然界中的一切走到书法中来。书法家的一个字就如同一个生命单位，所以，看书法家的一幅字就如同看一出戏，看一幅画，甚至看到了世界本身?选——同学们，这就是书法，这就是“写大字”！
　　 朱元春紧紧捂住他那颗跳动的心。军代表的学识非常渊博，他的话与朱元春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中条山是书法的大温床
　　 中条山应该出大书法家
　　
　　 那年代，军民关系很融洽，格外亲。上写大字课了，同学们叫嚷着要请军代表，军代表一来，那些不爱写大字的学生都爱上写大字了。
　　 军代表拿了几本古人字帖说：“这就是唐楷真书，这就是领袖唐朝书坛的颜真卿和柳公权”——“颜体”的千秋之处在于“筋”，“柳体”的传世之处在于“骨”，“颜筋柳骨”是中国书法史上的两座里程碑，可你们怎么知道，颜真卿和柳公权在中国书坛上崭露头角的时候，却早已经过了三十多年的艰苦努力——但这种努力仅仅是“临”，仅仅是基本功的训练，临摹古人，即使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也不能称其为“书法家”，而只能称其为“善书者”。
　　 “我给你们讲个历史故事好吗?芽”教室里活跃起来，都愿意听故事——
　　 那是唐朝天宝十四年，也就是公元七五五年的时候，北方藩镇军阀安禄山、史思明发动兵变，攻占了东都洛阳，这就是你们历史课上所说的“安史之乱”。为平叛军，当时任平原太守的颜真卿和他的胞兄——常山太守颜杲卿分别在山东、河南起兵了，当时，颜杲卿的儿子颜季明也随军出征，可惜一场大战之后，颜家军大败，颜杲卿父子被杀，颜真卿一怒之下发兵再战，结果只夺回来侄儿季明的头颅。颜氏家族只有这一个男儿，颜真卿感颜氏家族绝后之悲，挥泪疾书写下了这篇《祭侄季明文稿》的祭文。因临书时激越的感情一发难收，在那种情况下，他也不可能顾及书法的任何法度，抖开大笔，一气呵成，将满腹悲愤泼洒纸上，点点如熔金坠地，横横似老泪纵流，字里行间饱含了浓郁的思想感情，于不知不觉中创出“天下第二行书”。
　　 讲到这里，军代表拿出《祭侄帖》，让同学们看，教室里一片议论声。军代表说，这就是“创”，以前的“观、临、养、悟”都是为了这个“创”，创是某种灵感的闪光，稍纵即逝，不是人人都能创出来的，遗憾的是，颜真卿至死再也没有创出一幅能与《祭侄帖》媲美的字迹了。
　　 教室里发出一片惋惜声。军代表说，颜真卿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能推古人而出自己，终于形成气大磅礴、千钧筋力的“颜体”；柳公权学颜而又出颜，推颜而入自己，终于形成峻峭挺拔、骨气铮铮的“柳体”；而书圣王羲之初学卫夫人而后学钟繇，在他们的肩上筑起了“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序》。你们知道吗?芽这个“卫夫人”就是你们中条山人，是中条山中段的夏县人，中条山是书法的大温床，中条山是孕育书法艺术的大摇篮，中条山人对书法有特殊的天然禀赋，你们中条山应该出大书法家！
　　 全教室哗然，像开水一样沸腾起来。
　　 军代表又说：“艺术的皇后是书法，书法的皇冠是《祭侄帖》，而《兰亭序》则是皇冠上的明珠！”
　　 同学们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朱元春的眼睛睁得格外大。
　　 所以说，咱们学古人是为了“入”，但“入”不是真正的目的，真正的目的是“出”，入时要遵法，出时要变法，要出心意于法度之外，只有渗入自己，创出前无古人的新体方能称其为“书法家”。所以说在书法上成“家”是很难很难的，如果有谁创出来，不得了，那可不得了了啊！
　　 同学们吵起来，说：“军代表，把你那《兰亭序》给我们，我们一临就临出来了，我们一创就创出来了！”
　　 军代表笑了，他说：“真的，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你们中间有一个，他登上了书法大山的最高峰，他不得了，他不得了了啊！”
　　 军代表和同学们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后来有几个写大字相当用功的学生兴冲冲地给军代表交上他们临的《兰亭序》，他们说：“我们写了，我们写出来了，那个名叫‘王羲之’儿什么的，没什么嘛，没什么！”
　　 “你们斜了”，军代表说，“斜了?选斜了?选”
　　 “我们写了”，那几个同学说，“写了?选写了?选”
　　 军代表仰起脸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将椅子往后拗过去、拗过去、拗的那破山藤椅子嘎嘎地响。
　　 “你们斜了?选——好了?选好了?选”
　　 “我们写了?选——好了?选好了?选”
　　 “哈哈哈……我是说你们斜啦！斜啦！斜了门啦！好啦！好啦！你们临的《兰亭序》我是看也不看的，用不着看的，那么容易吗?芽你们是想搭个木梯子上月球上去哩！”
　　 教室里又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没临《兰亭序》的笑那几个临了《兰亭序》的，他们几个不好意思了，也笑起来，笑得满脸通红。唯独朱元春没有笑，他觉得好沉重，轻松不起来。
　　 很快，这里的“三支两军”工作结束了，军代表他们调走了。后来同学们才知道，那位军代表姓朱，叫朱冠兰，是驻京部队的一位文化干部，广西人，报纸上经常发表他的书法作品，是一位很有名气的书法家。他早该忘记那几堂写大字课了，可他怎么知道他的话在学生朱元春的内心世界里引起了多大的震动，他被多么深刻地铭记在学生朱元春的记忆里。
　　
　　 他一窍通时百窍通
　　 灵感与智慧时时发出蓝色的闪光
　　
　　 七年制学校毕业后，朱元春考进石门高中，高中的校长很重视祖先的书法艺术，给同学们营造了一个良好的练书法的环境。朱元春多么饥渴而贪馋地吸饮于百花丛中以酿制芬芳馥郁的书法蜂蜜啊，他一窍通时百窍通，灵感与智慧时时发出蓝色的闪光，接触了大量的古人碑拓，阅读了大量的理论书籍，通今古之邮，与书圣们共语，他那思维的白鹤在那条抽象的大线里飞翔得多么自由自在啊，过的是黄金般的岁月。全身心沉浸在书法艺术的海洋里，真想不到，那么快就毕业了。
　　 他想上大学，但那时候却变成了“推选制”，朱元春有个远房亲戚成份不好，社会关系不行，朱元春扛起铺盖卷，回到了他的孙山里。
　　 一天夜里，月光很好，朱元春坐在他的茅庐里，推开窗户借着月光写大字。望着光华灿烂的大宇宙，唐书法理论家孙过庭的一段论述油然袭上心头：“兽骇之姿，蛇惊之态，重若崩雷，轻若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如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如众星之列河汉……”法国大雕刻家罗丹对德国女画家罗斯蒂兹说，“一个规定的线通贯着大宇宙，赋予了一切被创造物，它们在这线里面运行着而自觉着自由自在……”中国书法家也透视了那条通贯着大宇宙所赋予万物的线，接纳万象于概念的罗网里，驾驭手中一管大笔，信手一挥，便流露出万象之美，无声而有音乐之和谐，无色而具图画之灿烂——他在慢慢地磨墨，低头看看砚池中，里面也有奇怪而高的天空，那墨却黑的那么深沉缥缈，光彩黝然，看那墨花如薄油似轻云一般在砚池中展开，重玄之中一若深远莫测，愈看愈觉得幽深，愈深入地去领略就愈觉得幽深无极，把握不住，那墨海深处的奇丽瑰怪决不是数学、几何的理智所能够穷尽的，有些甚至属于哲学领域了……古老的书法艺术像古楼钟声，声声召唤着他，他那思维的白鹤展翅飞翔，不料却碰在了孙山那现实的石壁上，扑噜噜跌落到他的茅庐中来，跌得满眼是泪——举目现实，觉得这些东西都可望而不可及。
　　 随着时间的流逝，朱元春慢慢脱颖而出，出落成一株梧桐树了，但穷根扎在山石上，他将来能撒下多大的荫凉?芽有才有貌的女娃们都往川里飞，别说凤凰鸽子了，就连小山雀雀也不在他那枝儿上栖息。元春妈觉得闪失了口。元春心想，有媳妇没媳妇不要紧，要紧的是得想法赚几个钱。他也会写“反体字”，写出来就胡刻过，便拿起这套“衣钵”，走村串户地给人刻图章。有一天，走到后川村，后川有一位极善雕刻的张师傅，元春去拜访他是想看看“雕刻家”的那条线是如何罗网万象的，没想到，他这大“罗网”撒过去，却把张师傅那凤凰一般的闺女张冬梅给罗网住了。川里城里提亲的人多了，冬梅妈就挑花了眼，千挑万挑还没挑定哩，冬梅却拙拙地挑定了那孙山里的朱元春，全像古戏里的王宝钏与薛平贵。穷穷富富不要紧，要紧的是那个好人材。朱元春手里捏着刻图章挣来的五块钱，娶走了美丽贤慧的张冬梅——他沾透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