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做客垇背(散文)
一
二十年前,我曾与母亲做客垇背。垇背是江西省峡江县的一个小山村,离我家居住的地方几百公里。虽不算远,但交通不便,旅途是辛苦的,当然,也是温暖的,感动的。
我与母亲天不亮出发,搭三轮,坐公交,转大巴,在一个叫水边镇的地方下了车。正值午后,一轮火红的太阳,像一盏灯笼,挂在天上,把山脊,房屋,马路,人群熏染得通红,令人感觉走进了红色的世界。
我四下望望,没有看见路标,也没有看见出租车的踪影。我便走进路边的人家打听事宜。主人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伯,衣着朴素,眉眼干净,十分厚诚。他非常热情地告诉我们,垇背山高路窄,不通汽车,要骑车或步行进去。顿了几秒钟,老伯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说,对了,村西那家有一台摩托车,我去问问。说话间,老伯连走带跑地去了。大概五分钟后,老伯喘着粗气回来了,说门上锁了,人不在家。看得出,老伯说此话时,有点为我们感到无奈。他比比画画一通,还把我们领到路口指点一番。他还说,走快点,估计天黑之前是可以赶到的。他说此话时,憨憨地,有着明显的担忧。
我们做客垇背,还在路上,就感觉遇到了亲人。话别老伯,虽前路辛苦,但心中有团春风抚着,暖暖的。
二
我出生在农村,一直认为我的家乡的山是最多、最高的。踏入垇背地界,我才知道我家的山根本不算山。踏入垇背地界,我才知道,我进入了真正的山的世界。人行山中,有种此身不知在何处的感觉。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垇背的山,一重接一重,重重叠叠,连绵不断,形状各异。山上高挺着各种树木,树叶有绿的、黄的、红的,一片深红,一抺浅黄,千姿万色,骄傲地衬着云天,似乎这天之色彩,完全是它们涂染的。也有如斧劈的山峰,岩块裸露,有冲天之姿,偶有苍松、山花挂于壁间,显示着气势,宣示着主权。我坐下来,久久看不够。可惜没有那么好的脚力和目力,不然登上,从那儿俯瞰。时有矮山穿插其间,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山包,混混的、沌沌的,长满绿草,开着野花。有山鸡咕咕,野兔乱蹿,老鹰盘旋。
在一块黑色的片石下,有清泉涌出,一股一股,像婴儿荡开的笑脸,润泽明媚。水虽不大,但聚水成潭成溪,潺潺向前,曲曲折折,左左右右,如同捉迷藏。水深处如湖如湾,能划船荡舟。浅处如沟如溪,能濯足戏耍。近岸看看,水中彩石无数,洁净得纤尘不染,捡一枚,握在手中,光滑无比,如握碧玉。水藻浮出,丝丝缕缕,如带如烟,与水追逐嬉戏。溪岸树木繁多,野花野草遍地,有一群快乐的小山羊在幸福地啃着青草。山羊是否很少见到人影,看我们走近,停止啃食,抬起头,哞哞两声,大着胆子瞅着我们。是否在问,你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都说羊是世界上最温顺的动物。望着这群可爱的山羊,我很想过去捉那头卷角羊玩耍一番。
三
时光好不经用啊,尤其是在欣赏美景时,一下子就溜走了。天神仿佛张开了一张神秘的大网,网走了西边火红的太阳,网走了大朵大朵的彩霞,网走了羊群和一切生动的画面,只留下山的影子和风摇芦苇的窸窣声。我和母亲对望,难免有了心慌,因为还有一半的路途没走呢。甚至怀疑是否走错了路。但看到一座桥,桥上写“沂江河”。没错,刚才那位老伯嘱咐过,中途会路过沂江河。我和母亲硬着头皮加快了脚步。可“祸”不单行,突然间我的右脚崴了,鞋跟也断了。本想坚持,可疼痛难忍,只好依着山根坐下。六神无主之际,前方传来“突突”之声,那是摩托车的声音。我和母亲顿时有了精神。车子虽去相反的方向,但我们还是上前拦下。骑车的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脸色黝黑,但眼神干净明亮,着装朴实,一看就知是山里人。他停下了车。我们说明缘由。小伙子看了看我们,说先去水边加油,马上返回。话罢,小伙子拧起油门,“突突突”走了,留下一串黑烟,让我和我的母亲望烟兴叹。心想,怕是不会回来了。无奈,母亲搀着我,一步一挨继续前行。脚越来越痛,脚下越来越沉,浑身上下汗水淋淋。
大概二十分钟后,从身后又转来了“突突”之声。我们回望,还真是刚才那位小伙子。小伙子把摩托车停在我们的跟前,喊我们上去。我和母亲喜出望外,心里很是感激小伙子没有食言。小伙子把我们的包裹挂在了车头,载着我和母亲往前驶去。道路崎岖陡峭,坑坑洼洼,我坐在后座,明显感觉到车速缓慢,排着浓烟,车子的突突声变得比之前更为悠长沉闷。如果是牛,一定四肢插地,身子前倾,鼓着眼睛,喘着粗气。有几次,车子到底耍了脾气,熄了火,接连几下才打着,我生怕会爆了胎或坏了发动机。我过意不去,要求小伙子把我们放下。可小伙子不让,说没事。重新打火,更加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车子,卖力地向前方驶去。
到达目的地时,我掏出钱包付车费。小伙子挡回了,说他不是出租,只是顺带我们,不收车费的。我说怎么好意思呢,执意要付。可小伙子怎么也不收,展开笑脸,挥挥手,一溜烟地走了,给我们留下一个单纯和朴素的背影。
天,眼看就要黑了,我却感觉周围有着暖暖的光照着,那光线明亮而柔和,令人心生敬仰。不觉中,我的眼里升起一片感激的雾来,轻轻地在心里叫人家兄弟!
四
我和母亲落住在一户庄户人家。房舍极其简单,土坯砌墙,红泥抺面,青瓦覆顶。倒也觉得质朴、浑拙、典雅。夜里,常有蝙蝠倒挂房梁,昆虫从窗缝钻入,夜莺在放歌,蟋蟀儿就在檐下,彻夜“瞿瞿”,跺一脚,噤声了,隔一会儿,声又起。一堵墙院,种着白菜萝卜青葱和大蒜。豆角攀沿,开着一簇一簇的小紫花,像一个一个的小美人,在秋阳下欢颜。一条黄狗,伏在院角,眯着眼在打盹,听见来人,它抬起头,惊诧地打量一番,没叫,复又眯起眼睡去。房舍不远处,错落有致地用芦苇支着十多个棚子。棚子里住着牛,住着羊,住着猪,住着鸡,住着鸭,不用绳拴,不用墙围,出入自由得很。想到很多人往城里跑,入住高楼,如鸟悬巢,不着天,不着地,置几个花盆,掬几抔黄土,插几株花草,自以为有了风光。纵横交错的柏油马路,鱼贯而出的汽车,出入看红灯、绿灯。腻了,厌了。我突然很羡慕生长在这里的一切生命。
我绕到后院,有一丛篁竹。这种植物我是亲近的。我的外婆家的前院就有一丛,每次来外婆家,老远就望见那一堆墨绿,心里会跳出欢悦,哦,到外婆家了。很多年过去了,这种幸福感还在。放眼望去,各种植物相安无事地生长,松树,杉树,枫树,荷树……成片、成林、成海。居然发现一大块野枣地,无人欣赏,无人采摘,可枣儿兀自结得累累的,粒粒饱满,金黄、大红,温暖美好,自显风情,多像森林里的童话啊。有一片梯田,层层叠叠,翻着金色的稻浪绕山而去,直扑天边。望着眼前景,内心洋溢着一股热烈充沛的激情。有路人告诉我,这里原来是一片山地,是你身后这户人家开垦出来的。我忍不住敬佩起来。当年,他们是怎样点点渗透,节节延伸?这该要多大的勇气与意志力啊!也许,在人们眼里,这是一个不算大的工程,但我敢说,把它列为文明奇迹是可以的,云南元阳梯田,号称大地雕塑也不过如此。
一阵浓郁的饭菜香味直扑鼻翼。我忍不住往厨房走去。
厨房设施简陋,但收拾的整洁,用具放的是地方,柴草放的是地方,所有的碗碟涮洗干净倒扣橱柜。最妙的是挨着灶台旁,塑着一口大缸,穿了洞,用竹筒直接引进深涧泉水。水是甜的,生喝熟煮其味都长。水一抖一抖地,缸满了,随着地巷流向屋外,聚池成溪,凉气沁了全村。
男主人我叫他伯父,看上去木讷,话不多,可炒得一手好菜:峡江鲥鱼、腊肉、香肠、青池蒿菜、韭花加鸡蛋……色香味俱佳,碟碟盘盘,满满当当。灶台的旁边,用木棍支着一把瓦罐,正在煮水,发出吱吱之声,散发出特有的香味。我问正在添柴的伯母,放了什么?她说放了橘皮、红枣、枸杞、芦根、菊花。看来,这茶与黄山毛峰,福鼎白茶,庐山云雾,武夷肉桂争了势头。她还说,昨晚听见我咳嗽了,怕是水土有不服,喝点茶,润肺去燥。我在家,有时懒,很多时候是喝凉水,咕咚下肚,多是牛饮。今天不一样,让我得到了特有的照顾,让我知道生活的精致。我细细端详着她,她苍老,还失去了一条腿,但精神。身上的衣服打了补丁,但针角细密,洗的发白,显得整齐干净。我本想谈起家里情况,她说还好,还好。说此话时,眼睛里满是祥和平静。我知道,那是经历风雨后的沉淀与淡然。那就好了,至于原该探问的一切,我都不必去触动。
伯父为我们酙了酒。酒是杨梅酒,果味浓郁,口感醇厚。我本是滴酒不沾的,可这回,我喝了好多。不为别的,只为那份实在与热情。伯母旁边放着一双竹筷,时不时地往我碗里夹菜,嘴里念叨着,客娘太瘦了,多吃点,多吃点……
一种非常珍贵的感情渗透我的全身。让我感动的,不是垇背的自然之景,而是垇背的人。他们是那样的善良、隐忍、纯朴,充满着爱意,让人觉得这次遇见,是生命中巨大的的欢喜与温暖,仿佛是前世约定,千金难买。
我离开垇背,回到城里的家,但心里一直在盼望,什么时候带上亲人与朋友,能再做客垇背,重温那份美好与善良,那该是何等的美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