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叔说，几发子弹砸响着从他两腿中间跨下穿过。
　　 花姑娘！花姑娘！两个端着长枪的日本兵，红着眼珠朝他喊叫。
　　 他一动不敢动，心砰砰跳，像要跳出嗓子眼。
　　 那时候他正在前屋的柜台上算帐，就听房门咣当一声被撞开，两个醉薰薰的日本大兵闯了进来。
　　 我老叔大号叫聂应权，他当伙计的兴记磨坊，位于哈尔滨道外南十三道街，不大的门脸，前面是帐房和作坊，后院两间小平房是掌柜的和他的小媳妇的住房，中间有一道木门通后院。
　　 花姑娘！花姑娘！日本兵的两支长枪对着我老叔的胸口。
　　 这时我老叔反倒平静了下来，早晨掌柜的出门去办事，后院只有掌柜的小媳妇在家，要是叫日本大兵闯进后院……他不敢往下想，灵机一动，举起手往门外一指：花姑娘，花姑娘！
　　 你的，带路！
　　 出了门，拐进一个小胡同，我老叔撒丫子就跑，七拐八拐，把两个日本兵甩了个没影。
　　 掌柜的小媳妇也跑了个没影。
　　 那两个日本兵也找不见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九四五年春天。
　　 我老叔跟我讲他这一段经历时，绘声绘色，很是自鸣得意。
　　 我奶奶生了三个儿子，我老叔比大儿子我爸小十几岁，是家里的老小，也是最聪明最淘气的一个，不是今天上树掏鸟窝，就是明天钻林子撵兔子，再不就是后天上河里扎猛子，几个小伙伴比赛，从好几米高的桥上往河里跳。因为河里淹死过一个小男孩，我奶奶一听说我老叔去了河沿，就去河沿追，三寸金莲的小脚紧跟着捣腾，也追不上我老叔，一个猛子扎进河里，人就没了影儿。我奶奶就扎撒着两只手，扯着脖子喊：三儿，三儿，三儿！——喊了半天不见人影，就要喊救命。这时却只见我老叔突然钻出了水面，脚下踩着水，两只手高高举起，嘻嘻笑着朝我奶奶做鬼脸，直把我奶奶气了个倒仰。
　　 我老叔十六岁就跟着家乡几个人从辽宁老家跑到哈尔滨，进了兴记磨坊当伙计。我老叔打小就有画画的天赋，曾跟镇子里一个艺人学习刻驴皮影，因为有灵性，手又巧，三国演义里的故事，三英战吕布，温酒斩华雄；西游记里的故事，三打白骨精；水浒传里的故事，井阳岗武松打虎，和一些脍炙人口的传说故事，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梁红玉击鼓抗金兵，岳飞传等。都在他的刀下，刻出的驴皮影小人儿，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我老叔家住的是道外区的一个大杂院，里面住着好几十户人家，都是打工族或是做小买卖的小商贩，是社会最底层的贫困人家，不敢花钱进戏院电影院，每天晚上，我老叔在院子中间立两根木杆，挂上一块白布，银幕就有了，再扯过来两个大灯泡，小喇叭一吹，胡琴一拉，我老叔尖着嗓子一叫板，皮影戏就开演了。大家伙最乐意看的皮影戏是，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梁红玉击鼓抗金兵和岳飞传。岳飞传是连台本戏，一天晚上演一集，一集一集演下去，能演一二个月。每天晚上刚撂下饭碗，高高低低的小板凳就摆了一院子，特别是孩子们和老人，早早就坐在小板凳上等。孩子们叽叽喳喳地欢叫着。老人们议论着昨天戏的故事内容，猜测着今天的故事情节可能发展到哪一步了，戏没开场，就已经热火朝天热热闹闹了。
　　 当戏一开场，锣鼓点一响，全院立时静了下来，银幕上白马银枪的穆桂英一个亮相，几十双眼珠一眨不眨地盯住银幕，我老叔捏住皮影身上的几根竹棍，左右一摆动，骑红马手握大刀片的辽国大将耶律出场了。只见那穆桂英杏目圆睁，银枪一指，大喝一声：来将可是侵我国土之番寇耶律？放马过来，与本帅大战三百合！一阵激烈的锣鼓点响起，穆桂英与耶律刀枪相对，战马嘶鸣，只见穆桂英越战越勇，银枪如银蛇飞舞，直杀得耶律只有招架之力，没有还手之功，节节败退。
　　 只听银幕前院子里响起一阵欢呼声叫好声，孩子们更是大声尖叫着，杀杀杀！杀死那个番寇！
　　 却不曾想，有汉奸向警察局告了密，说我老叔演的皮影戏，有反满抗日之嫌，我老叔被抓进了警察局。警察局长亲自审问：聂应权，你演皮影戏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是什么意思？
　　 我老叔说：没什么意思呀！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是咱们中国流传了上千年的民间故事，你也是中国人，这个故事家喻户晓，您没听说过？
　　 没等我老叔说完，那局长一声断喝：聂应权！你别狡辩！什么中国人！我们是满洲国人！你演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就是在宣扬反满抗日。
　　 我老叔赶紧说：局长，您可别吓唬我！我只是演个皮影戏，逗大家伙一乐。
　　 局长又一瞪眼珠喝令道：行了！不跟你费吐沫了。看你是初犯，你把那些驴皮影交上来，我就不往宪兵队上报了。
　　 我老叔一听叫他交出那些宝贝驴皮影，心都哆嗦了：那……那，我不知道放哪儿了……
　　 局长又恶狠狠地一瞪眼珠：怎么的，姓聂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又朝站在旁边的两个警察一挥手喊道：你们去给我上他家里搜！
　　 驴皮影到底被搜走了。为这事我老叔孬糟了好些日子。我老婶就好言劝说：能把人保住，就是万幸了。那些个警察一个个都不是人揍的。啥坏事都能干得出来。不值得跟那些畜牲惹气。你有手艺。搜走了，以后咱们再弄。
　　 我老婶说这话没多少日子，小日本投降了，我老叔更来了精神头，又拿起了刻刀，在磨刀石上磨了个飞飞块，一从磨坊下班回家，三口两口扒拉完高粮米水饭，就拿起了刻刀，只用了三个月时间，就把被伪警察搜走的那些驴皮影，又都刻了出来，还又自己创造了一出新戏，叫《银枪白马赵政委，小日本闻风丧胆》，说的是抗联女政委女英雄赵一曼，带领一支抗联队伍跟日军森林讨伐队英勇作战的故事。
　　 大杂院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一到下黑儿吃完晚饭，高高低低的小板凳又摆满了一院子，连隔壁两个大杂院的人家，也端着小板凳奔来了，一百多男女老少大人小孩把个院子挤了个满满当当。
　　 三尺生绢做戏台，全凭十指逞诙谐。其能幻千年陈迹，亦可聚万古奇情。
　　 一面白色幕布，一张案板，一束昏黄的灯光，一抖一动间，对话谈吐中，皮影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的灵动，表现出人生百态、历史沉浮。
　　 作为世界上最早的幕影文化娱乐形式，中国皮影艺术，是我国民间工艺美术与戏曲巧妙结合而成的独特艺术品种，是中华民族艺术殿堂不可或缺的一颗精巧的明珠。
　　 人们最乐意看的是新戏《银枪白马赵政委，小日本闻风丧胆》，后来我老叔又自编自演了杨靖宇、赵尚志等抗联的英雄故事，人们看着这些故事，一方面感到特别亲切，一方面又有一种自豪感。中国人民是不好惹的！猖厥一时的小日本，被中国人民杀了个屁滚尿流，一勺拿搭，统统被赶回了姥姥家。中华民族是永远不可战胜的伟大民族。
　　 也许当时我老叔和大杂院里的人们，并不一定能说出这些理论性的话，但是在他们心里，就是这样想的。我老叔就曾亲口跟我说过，那时候我就说过，小日本兔子尾巴长不了。
　　 是的，历史无数次证明，无论什么样的侵略者，都不会有好下场。
　　 新中国成立以后，我老叔的驴皮影，又有了新的内容新的故事，土地改革，合作化运动，都成了他创作的题材。
　　 虽然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有经济能力进电影院戏院了，可还是喜欢我老叔的驴皮影戏，一到开戏的晚饭后，大杂院还是被高高低低的小板凳挤得满满当当，特别是那几个连台本戏，人们看完一集，又惦记下一集，成了人们每天晚上期待的一大乐趣。丰富了人们的文娱生活，也成了人们的一种精神食粮，对人们的思想也起到了潜移默化的教育作用。
　　 应该说，我老叔的皮影戏，作为上千年工艺美术与戏曲巧妙结合的一种传统艺术形式，一种民间艺术品种，堪称中华民族的艺术瑰宝。可惜的是，我老叔离世以后，我们这些后辈，没有一个人继承那些驴皮影，一直圧在箱子底，无人问津。多少年过去了，我不知道我老叔的那些驴皮影，是不是还在？儿孙们是不是会永远保存它们？
　　 由此我也联想到，昔日那些历史，那些中华民族被侵略被奴役的苦难岁月，那些中华优秀儿女英勇抗击外敌的英雄事迹，还会不会被下几代人记住？记住那些血的教训，从而激发起青年人奋发图强的强国梦，在文化、科技、经济等各个方面赶超世界先进水平最高水平，使中华民族真正成为文化、科技、经济的大国强国，实现伟大的中国梦。
　　 我想会的，中华民族，炎黄子孙，世世代代，会更加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