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远去的百水井(散文)
百水井,观其名,便知是很多人用水的井。百家姓,百水井,扯上了美妙的关系。我爱已经远去的百水井。
一
百水井,不单只藏在我的记忆里,也藏在熟悉它、得到它恩惠的所有人的内心深处。现在,尽管井已不在,人也分散到了四面八方,但这份记忆永存。
我儿时生活的地方,是湖南省石门县的一个大山脚下。因为修建规模庞大的皂市水库,乡里乡亲已远离故土,重新落户。曾经居住过的地名在新版地图已取消。昔日赖以生存过的房子、田地、河沟、堰塘、水井等都成了过去式。曾经洒落在故土的欢笑、滴落在山间的忧伤都已随着渫水(湖南澧水支流)流走。日子向前,步伐不能停。分离的感伤埋在心底,时间会冲淡,新结识的邻舍,通过岁月来交往,会加深感情,随着时代的进步,注入了新的元素,像一滴水重新融入新的江河,感受新的精彩。
乡音难改,故土难离。思乡思亲思土之情,无论什么人在什么朝代,都不会成为过去式。回不去的故土,人们靠着回忆,都要来慰藉漂浮不定还没有完全落实的灵魂。
现在真好,有网络。山再高,能牵;水再深,能连;路再远,一叫便应。有好心人组建了移民前的原村群,让远去了的村落重新激活。我也被拉进了此群。进去便发现熟人还不少。有离我家较远但不太熟悉的人问我是谁,曾经住哪里,都有哪些人认识。说着说着,很快有人便说:“我知道了,你是住百水井边上的,百水井我熟悉,但你,我却不知道。”
随即,好几个都附和起来,话匣子因一口井而打开。有印象不太深的,经他人一点,恍然大悟,模糊的影像渐渐清晰。
百水井,因很有亲和力,便影响并吸引了不少人,前来与它亲近。它比我出名,很正常。
我的记忆似泉水涌出。
二
水,命之本,是生命的最初,也是生命的最后。百水井,我不知道此名谁取,也不知道哪个年代谁人发现,我也没听长辈说起过。我只知道它养活了周围无数代乡民,它成就了我们的生命。它的甘甜清纯,也成就了我们朴实无华的灵魂。
百水井,在我家的西南方,离我家不到一百米,地势比我家要低一些。井的背面有一条灌溉用的流水沟,二者不到五米,井水与沟水并不相通。井里经常溢出来的水,首先是到了旁边的田里一条简易的小沟中,需要往田里排,也往沟里去。不下雨,沟里平时没多大的流水。天干时,水牛困水要到它经常碾泥的小水坑里才能打滚降温。这个小水坑是百水井流出来的水。有时候,牛为了打湿身子,翻来覆去也只碾得一身湿泥,牛尾巴一甩,牵牛人一不小心就是满身满脸泥巴,别人戏说唱花旦不用化妆。
百水井的井口,呈方形,井内椭圆状。故乡多石头,井的内部用周正的石头砌得很牢固。井口周围专门用粗糙的片状石头铺平,很是防滑,衔接口用金刚泥锤得很严实,后来用了水泥加固。水深四五米,底部有小碗口粗细大的一股水,从来不休息匀速地往上冒。这股水不知从地下哪个岩石层来,一直都是清纯甘甜,冬暖夏凉。它是居住在这里的好几百口人的生命之泉,周围至少有四个组的人在这里长期挑水吃,还有多余。
不通汽车不曾有公路的年代,我家的下方,像南汇村,施山村,对河的北汇村,兴龙村,樟树角村等几个村的人到黄厂(湖南雄黄矿)赶集,抄近顺山脚的路走,会经过我家门口。中途有不少人在百水井歇脚。尤其是在大热天,三五人坐在井边的大树下抽烟休息,喝水解乏后继续赶路。我妈好客,南汇村是我妈的娘家,这个村的人妈妈比较熟。常常有路过的熟人在百水井喝水,妈妈若在家,便会叫他们到我家里坐下休息。妈妈见他们来回走了那么远的路,估计都饿得没力气走回家。那时都没钱,谁也舍不得买东西吃。我妈说“过门是客”。家里尽管米缸见底,妈妈也会做顿简单的饭菜,或者煮些粥,让他们垫垫肚再走。有的人还不止一次在我家吃过饭。有时候,因为有妈妈的娘家人一块儿吃饭,我们兄妹都不曾吃饱。小小的我们心里尽管不舒服,嘴里也不敢有半点怨言。后来,我家修房子,有好几个为报一饭之恩,和舅舅一同到我家来挑砖递泥巴。他们干活都非常卖力,我家的房子只十多天就修好了。这,有亲友的功劳,也有百水井牵线搭桥的功劳。
三
夏天里,我爷爷常说要“喝新鲜水”才止渴解凉。“新鲜水”就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略放了一会,就受了高温侵染,就成“旧”水,不再凉,味道也差很多。新鲜水透心儿凉,悠悠的、爽爽的,沁人心脾,与现在冰箱冷藏室里拿出来的水差不多,但比现在市场上买的水甘甜清纯。水入口,总是有一股淡淡的纯正清香味。喝下,顿觉精神一振,像获得了不少能量,吸收了不少养分,疲劳马上溜走。附近地里干活的人,常被井水吸引,以口渴为由耍滑。山里干活的人,队长会临时派人到井里专挑一小担水,取水后迅速上山。为保证水的新鲜凉快,不带半点磨蹭。收工晚了,有的人不到大河洗澡,干脆提桶井水趁天黑在树下冲个凉快澡,那叫一个畅快淋漓。
“水至清则无鱼”,百水井的水是通透清澈的,里面从来没见过鱼虾之类。尽管有几米深的水,无风时水底是一目了然。要是不移民,用百水井的水做矿泉水卖钱的话,不知要养活多少人,估计周围都没人插田种地了,靠那取之不尽的地下水就可以过上小康生活。自来水都比粮食作物值钱,何况还是不可多见的优质矿泉水。
看来我们百水井附近的人还是差了命运,有不花钱的地下宝藏却必须移民,无福享用。不,应该换个角度来看问题,是时代让我的故乡人重新获取新的生活,再次创造人生价值。
冬天里,无论下多大的雪,结多厚的冰,井边不会有积雪不会结冰。井里冒出的热气就像大锅里烧开了的热水不间断地冒热气,温度越低热气越大,雪落井里马上不见。手冻僵了,将手放进刚从井里打来的水里,一会儿便暖和。附近的农户煮饭烧茶,用及时从井里挑回家的温水,可以节省不少的柴。这样的水还是叫“新鲜水”。我家离井近,用新鲜水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比别人挑回家的水,新鲜度要高几分。
人的日子都是在精打细算中过的。大冷天,有人干脆拿了大盆子,带上脏衣服,提个小木桶,到井里提热水上来洗,暖和了身子又节省了柴,有同伴还可以拉家常。
四
我记得,百水井,是我伯奶奶专门看管着。她不允许有任何人在井边捣乱玩耍,尤其是小孩。我伯奶奶的嘴厉害着呢,孩子们惧怕她,我也是。一旦有小孩子在井边周旋,她会嚷出她最高分贝的音量,大山有回音,几里路都能听到。孩子的父母赶紧过来,将孩子拧着耳朵领回家,教训着让孩子长记性。过路人喝水没工具,伯奶奶会递给水瓢;想歇会儿脚,她会搬来凳子;抽烟若没火,她会递来火柴。伯奶奶是小脚,许多时候就是坐在大门口看着来来去去的忙碌人,有事没事就想与路人攀亲说话。路人礼貌性地答着,心急火燎地边走边说,走老远了,伯奶奶一人还在说。
遇到大旱年,到处的井都干了,百水井久经沙场愈挫愈勇的战斗力就发挥出了它的绝对优势。这里的水还是一如既往、夜以继日地进行工作,义无反顾地保障周边的人正常用水。挑水的人实在太多,井边常常是排队取水,小碗口大的出水,有枯竭之势了,水位不断下降,出现供水紧张,因此周边的人甚至出现“抢”水的势头。那段时间半夜就有零零散散挑水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小小的百水井几乎成了日夜连台的热闹水码头。路上都跑出了厚厚一层灰。尽管如此,几个小时没人来挑水井又会满。
我们住在井边的人,从不参与“抢”水,会主动让远来人先挑先走,远者是客嘛。再者,近处的人更知道此井源头的活水充足,不会干涸,没必要参与争抢。
五
百水井,每年的冬季都会清洗一次。大伯与众人商量后,一声吆喝,周围的人全备足三天的用水量。好劳力不用叫唤便来,背长梯,提水桶,套长绳,挑撮箕,拿锄头。因为底下的水在不断往上冒,提水的速度必须超过冒水的速度,且还不能停歇。团结就是力量,拧成一股绳。这人累了那人上,几班人员轮流,歇人不歇工。直到见底,将底下的淤泥迅速铲出,洗干净为止。
百水井,已成为了历史,它最后的形象只存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里,那时也没手机,也没谁用照相机给拍个照片。现在只能在被激活的历史村群里偶尔被人谈及。自我们这代人以后,不再有人知道它在何处,是什么样儿。
渐行渐远的百水井,其实是幸运的,它实现了它应有的价值,实现了它的理想。它已经融入了渫水河,与澧水与洞庭湖与长江连在一起,为大海的浩瀚尽了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发挥了应有的力量,做出了应有的贡献。
我是幸运的,故乡的人也是幸运的,我们都赶上了美好时代。只是我们的人生价值都真的实现了吗?我时常在路上苦苦思索,我当也和百水井一样融入到大海中,才不会干涸。
随着时代的发展,井水在逐渐干涸……
湖南是个好地方,特别是看到澧水,洞庭湖,特别有亲切感。是的,一切都在变,只是那份对美好事物的执念却不会改变。将逝去的美好存放在文字里,是纪念,是对心灵的洗涤,也是对未来的追问……